我突然聽見“咚”的一聲,他雙腿一曲,向我跪下來,雙手抱住我的腿,泣不成聲。他說,我怎麼躲也躲不過你,就像躲不過命。你是魔鬼,你是我擺脫不了的枷鎖,是活生生剔取我靈魂的魔鬼。
我再也控製不住自己,緊緊抱住他。重逢把傷感點燃,既幸福又悲傷。他一邊哭泣,一邊幫我脫下繡花鞋。把我抱起,抱著我再次走下石階,一級一級走下去,直至我們雙雙沉入聖河。
巴格瑪蒂聖河裏,除了我和他,再無他人。我們彼此相擁,沐浴在聖河裏。他撕掉自己的衣衫,也幫我脫去藍色長裙,掙脫一切束縛,在聖河裏狂熱做愛。聖水撞擊著河岸,嘩嘩的聲響灌入耳內。我淚水漣漣,幸福得叫出了聲,卻又心痛不已。
我們居然在聖河裏做愛。我們是否又犯下了一樁不可饒恕的罪與錯?
他在我耳邊輕聲呢喃,仿佛叨念經文時的低徊:隻要有愛與靈魂的地方,就會有深深的罪與錯。我們要愛,我們要有靈魂地活。這裏是尼泊爾,是佛陀出生的地方。你就是我的女神;而我,就是你的愛神。
聖河變成了愛河。沐浴在聖河裏的我們,成了彼此的神。愛讓我們覺得遍地佛光。
佛光普照。我們如此接近,臉貼著臉,身體纏繞著身體。我卻仍然看不清他的容顏。我的身子往後仰,一直往後仰,讓身體與身體之間空出來一小段距離,我要借這段距離看清楚他的臉容。他卻從我身體裏忽然離開,像一條魚,撲通一聲沉入河裏。
我四處尋他,聲嘶力竭地喊他,再沒有回應。我的心碎成一片一片。空茫茫的聖河裏,一朵朵飄零的聖花,像無數隻鬼影般的手,它們張牙舞爪地伸向我赤裸的身體。
10
我尖叫著醒來。心裏七上八下、驚魂未定。河水撞擊石岸的聲音猶在耳畔作響。為什麼會做這麼稀奇古怪的夢?而且夜夜夢不斷,把我的睡眠攪得支離破碎。夢給我製造了一場又一場空悲切和空歡喜。
我不要走進這個荒誕的夢的世界裏去。置身夢裏的我,唯有滿心的淒惶和莫名所以的孤單無助。
我要去的世界在旅館之外。我不能再獨自一人在旅館的房間裏繼續待下去。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力量,在催促我走出去。
泰美爾街在陽光下蘇醒過來,依舊持續昨日的喧嘩和髒亂。一陣陣的臭氣隨風飄過。地上隨處都是垃圾和灰塵。實在不敢恭維。
路過的商店和餐廳,大都衛生條件不好。牆紙和桌椅看上去油膩黑汙,沒有想進去坐下來的欲望。小孩一絲不掛地在垃圾堆裏打滾,也沒有大人看管。他們好像從來都不怕著涼。衣衫襤褸的小乞丐到處都是,遊客經過,他們會伸出髒兮兮的小手向你乞討。要是你不給點碎錢或零食,他們會跟著你好一段路才肯罷休。哪怕你再三跟他們解釋,你身上已沒有零錢,也沒有可以給出的食物。他們也不會聽你的,會一直跟著你,直到他們自己對你放棄。但是,他們的臉上並沒有過多的失望和悲戚。有的年長的乞丐,身上隻裹了一塊髒髒的裹布,赤腳跪在路邊乞討。有的幹脆躺在街角一方,身下沒有任何墊物。可能已經病得奄奄一息,經過的人皆視而不見。
生活在這裏的人太賤,或許他們相信生命有輪回。這輩子過成怎樣,都無所謂。因此,在這裏購買物品,也不太會遇到過於狠毒的討價還價。在這裏開店的商人,隻要稍有利潤有點賺頭就行了,不會欲壑難填。哪怕你還了價、又不打算買了,他們也不會窮凶極惡地追殺你。
雖然處處都是髒和亂,但也處處充滿著慵懶和閑情。這裏的時間,永遠都夠,生活在這裏的人,也不會趕著追著過日子。明天還是這一天。
他們有信仰,相信頭頂三尺有神靈,喜歡把日子慢慢過,內心溫和。但我還是難以喜歡他們。這裏的生活對我來說,並無任何誘惑。
不過,擺在街邊待售的商品卻對我充滿誘惑。尼泊爾特色的手工衣裳、黃銅器皿、閃光晶亮的銀罐子、神秘的唐卡和各種繪畫,樣樣吸引著我。真想走過去,買下它們,帶回家。不過,我還是熬住了。我知道還有好多路要走。一路走來,總會遇到很多令人喜歡的東西,我不能全部帶在身邊,否則會很不輕鬆。
奇怪的是,泰美爾街上所有的商鋪和小店裏,站著或坐著的永遠都是男人,沒有一個女人。飯店、酒吧、咖啡館裏,也都是清一色的男人在招呼客人。尼泊爾的女人們,不知都去了哪裏。
抬頭看,遠處的喜馬拉雅雪山幹淨而澄明。天藍得透亮。把人的心氣掀得大大的,似乎可以裝得下任何生猛的色彩。是的,這個瞬間我心裏的色彩亦濃鬱而豐富,仿佛有一股強悍的生命之氣,從雪山上磅礴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