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4章 經曆不丹(2)(1 / 3)

房門打開了,是一位五十多歲的喇嘛,臉容稍顯浮腫,卻莊嚴肅靜。賽壬不認識他。但她立即意識到大事不妙,一定是哈姆和她的事走漏風聲,前來找她的這個人,可能就是哈姆的師傅。

可是,賽壬是見過世麵的人。她盡量克製自己內心的慌張,保持最大的冷靜,並用柔聲細氣的語調問,師傅,請問你找誰?你是否敲錯門了?

吉索蠕動了幾下嘴唇,一時之間,竟然說不出話來,他目不轉睛地盯住賽壬。像一個刹那間被攫走了魂靈,又像是突然間失神的人。這種丟魂失神的情態,令人想起一個人“活見鬼”的狀態。

賽壬歎息一聲,心想,也難怪,一個長年住在寺院裏的人,恐怕一輩子也沒見過幾個女人。還沒等賽壬關門送客,吉索已踉蹌而去。連隻言半語都沒說出口。

故事講到這裏,我忍不住打斷貢布,吉索師傅他為什麼會這樣?難道他認識賽壬這個女子?

貢布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我徹底迷糊了。不知他什麼意思?我平時看電影或者讀小說,總是喜歡一邊看,一邊瞎猜結局。我喜歡峰回路轉精彩到讓我猜不到結局的故事。這次,我又胡亂猜測,我猜吉索就是賽壬從未謀麵的父親。

貢布有些無奈地看著我,你好像喜歡劇透。

是不是?我仍然堅持。

那是後來的事,你還要不要聽我講下去?

要啊。我看他神情,在心裏十有八九已經可以肯定,我猜得沒錯。

好吧,那就先跟你講講吉索。貢布說。

吉索從白蓮花旅館一步一步走回加嘎多加寺,那短短二十幾分鍾的路程,仿佛耗去了他畢生的精力和元氣。他把自己關進房間裏。哈姆他們還在誦經室。幾十位僧人聚在一起低聲誦經,回響的聲音灌進他耳內,那是充滿信仰和祈禱的回響,也是洗滌人靈魂的回響。然而,此刻的他,卻什麼也聽不進去。

他掉進了回憶的深淵裏。

仿佛,在重重黑暗裏,一道關閉了三十年的記憶暗門,猛然被打開——

三十年前的場景回來了。

三十年前的女人,回來了。

三十年前和他一起受盡恥辱的人們,他們拉幫結隊地也悄悄溜進了他的記憶。

他以為已經遠離了過去的內心折磨。他日夜念經、修行,煉自己,自我控製的能力就如一根堅硬的樹幹,幫助他橫攔在通往記憶之門的道路上。他的思緒從沒跨過那根自我控製的思想的樹幹。他知道,要是走上回憶的道路,他就會無休無止一遍又一遍地往回走。回憶會讓人崩潰,變得喪心病狂。他必須用理智和佛法加以控製和規避。

可是,命運如此捉弄人,誰又能想到呢?他居然一頭撞見了她。

紅梅——他差點要喊出那個女人的名字。可他隻是動了動嘴唇,忍住了。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三十年前的她,和三十年後的她,長得一模一樣,連神態舉止都是一樣的,隻不過變得更加時尚和精致了。隔開三十年的長度。她們完全是同一個人。隻有一種解釋:她和她是母女。

那麼,她居然生下了這個孩子。

三十多年前,“文革”大潮湧向聶拉木縣,所有僧人都被打成反革命。成批成批的僧人從寺院裏被趕出去,流放的流放,被捕的被捕。他們是一群一邊念經一邊吃著牛羊肉的妖魔鬼怪。

紅梅是考古隊的隊員。那一年隻身進藏走阿裏,花掉了身上所有的錢,流落到聶拉木。正遇上“文革”大潮。她鬼使神差地加入進去。

吉索那時還不是吉索,他的名字叫占堆益西。但在“文革”大潮裏,藏人不許擁有自己的名字,這些古怪的名字全都是反革命分子。去參加插隊勞動的名單裏,他偷偷填了一個當時流行的名字:陳保國。這個名字讓他安然度過了轟轟烈烈的革命高潮。

在插隊勞動的時候,他遇見紅梅。

那一刻,至今想來都很離奇。遇見她時,他和她一說話就有特別的感覺,兩個人居然交談起來,直至一發不可收拾。之後的交往越來越密,越來越深。在那個年代,他們是彼此的精神依托,是彼此活下去的動力。

當時的紅梅並不知道他的身份是一名僧人。她隻知道,他們都是無辜受害的人。後來,當她知道他隱藏在背後的真實身份時,已經懷上了他的孩子。

他想過為她還俗。跟隨她回到南方去。去一座叫杭州的城市。他聽人說,杭州是人間天堂,那裏四季花開,美女如雲。

革命浪潮過去,紅梅堅持要回南方。哭著求他一起回去。可是,他卻膽怯了。他生於聶拉木,長於聶拉木,從沒離開過這個中國邊境縣城。他怕跟她到了天堂般的城市裏生活,會處處丟人現眼。況且,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還是個沒有還俗的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