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裏有人跳起舞來,手拉著手,圍成一大圈。沒有音樂,簡單的節拍是從他們嘴裏喊出來的:呀——嗬,呀——嗬,呀嗬嗬——,氣氛立即濃烈起來。
他們跳的舞,我似曾相識,很像西藏人跳的“鍋莊”舞。然而,西藏人在跳鍋莊時更有一種 悍的力量感,似有無限的激情和活力注入其中。而不丹人跳這種舞,卻讓人感覺綿柔無力,節奏較慢,圓潤抒情,每一個轉身和搖擺的動作,都極盡輕柔與溫和。對他們來說,仿佛跳舞隻是一種抒情的形式,無須太過用力,參與即可。
我也被人拉過去跳舞,我跟著他們的腳步,按順時針方向旋轉,走兩步,跺一跺,走兩步,跺一跺,輕輕搖擺我的身體。跳了一圈又一圈,卻不見貢布他們參與進來。也沒見著新娘。也許她正在人群中,或者在某個房間裏,隻是我不認識她。新郎多吉也不知去向。
我的目光在人群中遊走來遊走去,忽然出現一種奇怪的感覺。我突然來到傳說中的國度,跟一幫神秘而陌生的人聚集在一起,全然不知下一分鍾會發生什麼事,明天我該去往哪裏,我的左手和右手,都被陌生人緊緊拉著。我不知道他們是誰,我不認識這裏所有的人。然而,我卻異常熟悉無比自然地混跡其中,跟著這些人,老朋友一樣一起跳舞,一起歡笑,一起等待一場婚禮的舉行。
我是誰?我從哪裏來?我怎麼會出現在這裏?我從跳舞的人群中退出來,走出去。
天上有月亮。亮汪汪的月光,水一樣潑灑下來。村子旁邊拔地而起一大叢經幡,在夜風中如幻影般搖曳,像是一群魂魄的影子在飄搖。村子不大,零零散散的,沒幾戶人家。每一幢房子都黑著,隻有多吉家燈火通明。村裏人全都跑多吉家去了,沒跑去的,這個時間都應該進入夢鄉了。
四周全是田野。田野上長著低矮的青稞,或者麥子。貢布在路上教過我,怎樣去辨別青稞與麥子。可是,在夜裏,在如水般的月光下,它們在我眼裏仍然是沒有區別的。它們長得一模一樣。就像西藏人和不丹人。也許對他們來說,一眼就能識辨開來。可是對於我,真的並沒多大區別。貢布告訴我,很多西藏人的親戚在不丹,同樣,很多不丹人的親戚也都在西藏。然而,他們幾乎沒有辦法通過正規的途徑去探親訪友。無數的藏族人沒有辦法去擁有一本可以合法出境的護照。藏北和藏南,本是一脈相承的同族,然而,他們被喜馬拉雅山脈隔開,被一種比喜馬拉雅山脈更堅硬、更偉岸的阻力所隔開。
我在心裏似乎有些明白過來,貢布事實上是沒有護照的。從Frank到占堆貢布,無論他擁有哪一個身份,或許都隻是一個無效的人名。無效即無意義。我知道貢布身上一定會帶著一本假護照。沒有那本護照,他在拉薩就出不了境,也就到不了尼泊爾。不丹和中國沒有建交,沒法申請簽證,因此他持有的那本中國護照作廢,在他朋友的幫助下選擇了另外的途徑越過邊境線。當然,這也隻是我的猜測罷了。或許他的護照是真的,人名是假的;也有可能人名是真的,護照是假的。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有誰知道呢?
很多時候,我們連自己都難以識辨自己,誰能百分之百清晰地說出,哪一個我是我自己,哪一個我又不是我自己。
在今晚,我也不過是一隻魂魄,隨心裏的蹤跡漫無目標地遊走至此。是從哪一天開始的呢,我活得就像一隻夢?
空氣真是新鮮。在這片異國風情的田野上,我像夢一樣走著。那一叢經幡,時靜時動。我經過那裏,忽見經幡下麵坐著幾個人。我仔細看過去,總共五個人。他們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他們是誰?到底在幹什麼?
開始我不太敢往前靠。我突然想到,在我跳舞的時候,貢布他們就消失了,我在院子裏一直沒見到他們。有一種強烈的預感告訴我,那幾個人,一定就是貢布、強巴和拉巴他們。另外兩個人我無法確知。反正我相信,他們是人,不是鬼魂。我從來不相信在這個世界上有鬼魂存在。我自己為自己壯膽,鼓勵自己往前走。我一邊呼吸著新鮮空氣,一邊佯裝散步,慢慢靠近他們。
我看清楚了。貢布、拉巴、強巴、多吉,他們四個人圍坐一起,都麵對著傑布,盤腿靜坐,沒有一絲聲響。隻有夜裏的風吹響著經幡影影綽綽。那場景十分詭魅。正式婚禮就要開始了,他們居然還這麼席地而坐。連新郎多吉也這麼跟他們坐在一起,真是一群奇怪的人,在這個奇怪的夜晚做著奇怪的事。
當我走近他們,他們忽然像影子一樣站立起來。每個人輪流朝空中做了個奇怪的類似擁抱的動作,然後垂直雙臂,麵朝西方默然站立。好像有個人剛跟他們一一告別完畢,他們正目送他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