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過後的天空和山巒進入最沉靜最慈祥的時刻。山穀裏的風輕輕地吹拂過來,吹動我的裙裾和長發。貢布將我吹亂的頭發用一隻手輕輕拂過我耳際。然後,從我身後抱住我,下巴抵在我頭頂。就這樣,我們憑欄而立,默然無語,一直望著前麵的山穀。
時間的軸,像山際橫向繞纏的那一圈輕霧,不斷變長變細,時而被阻斷,又時而相連一起,變幻出各種不同的形狀。慢慢飄浮,纏繞,或分離。時間靜止。在這種一切趨於緩慢的光景中,愛恨情仇、欲望和意念,都在隨風消散。
那一刻,我的心從未有過的空,也從未有過的滿。接下去,將去哪兒,去何地?去幹什麼?於我而言,都不再重要了。
15
退了房間,我們出發去普那卡宗。
普那卡宗坐落在一條寬大的河穀上,喜馬拉雅山冰川融化下來的雪水,從普那卡宗前流過。在普那卡宗左邊的河流叫母曲,右邊的河流叫父曲。母曲和父曲兩條河流在普那卡宗前彙合成為同一條河流,叫普那卡曲。
貢布又開始當起了不丹的向導。他一邊開車,一邊不停地向我介紹。盡職盡力到讓人心生感動。
天空藍得醉人,早上的陽光照耀在普那卡宗龐大的建築群上。普那卡曲水光瀲灩,像有人在河麵上撒滿了會閃閃發光的珍珠。寺廟與蔥綠的森林相依相偎,安詳而寧靜。車子繞過一個彎,又繞過一個彎,由遠及近,從每一個角度看過去,普那卡宗和它所處的地勢就像一幅壯美古典的畫麵,顯示出它的優雅與王者的氣勢。
很多年前,這裏曾是不丹王國的首都,也是貴族們冬季的住所。據說,這所建築在曆史上多災多難,其中大火就達數十起。更為不幸的是1960年和1994年,父曲河上遊冰川融化,普那卡宗再次遭受溺水沉沒。但不丹人在很短的時間之內,就用他們傳統的手法將其修複完善。
這是一座遭受無數風雨劫難、曆盡滄桑的寺廟。此刻,在我眼裏,它仍然是完美的,像一個充滿故事和曆史感的老人,看上去仍然精神抖擻,昂然而立。
要是從高處俯視,普那卡宗整座寺廟建在河流之上。跨過河流進入普那卡宗的是一條長長的木質廊橋。靠在廊橋的一側,可以看見清澈見底的溪水裏有成群結隊的魚兒在遊來遊去。不丹人從不吃魚。西藏人亦是如此。魚被他們看作是自己祖先的化身。
寺廟的大殿和門窗都有色彩繁雜的雕刻。不丹人在粉飾上所用的色彩,鮮豔明亮,反差驚人。這種運用在建築上的色彩如此鮮豔亮麗,仿佛在全世界也隻有藏傳佛教上的藝術才敢如此大膽。有些窗戶的鏤雕花紋,竟是來自中國古代中原的吉祥花紋。照此來看,不丹人不僅跟西藏人有著一脈相承的藏教文化,跟我們部分漢族人,也有著牽扯不清的淵源和曖昧關係。
一些不丹當地的信徒們坐在庇蔭的角落裏,嘴裏輕輕地念著經文,手裏不停地轉著經筒,和我在西藏所見的信徒們一模一樣。在他們念經向佛的時候,他們的嘴巴、手腳、身體、骨骼,乃至血液,都是為了一個念想而存在。
貢布跟我說起一個藏傳佛教中著名的典故,大宗師頂果欽哲仁波切,於1992年圓寂火化。據說,他在圓寂之前,事先告訴他的弟子們一切準備妥當。圓寂後的他雙腿一盤,整個身體開始逐漸縮小,從195公分,一直縮小到30公分左右,弟子們跪於地上苦苦懇求,他才未縮小成一道光而逝去。
我不是佛教徒,這個典故帶給我的感受難以描述,隻是在心裏充滿敬畏,又對此種行為深感無法理解。
貢布表示,有些事情你隻要知道他存在著就行,無須去理解透徹。有些事情,無論我們作出如何努力,也不一定能夠抵達它的源頭,哪怕努力到你生命枯竭的那一天。
他說,他很久以前在寺院裏待過,和他師傅共住一室。那幾年的他,幾乎夜夜擔驚受怕。因為他師傅除了白天念經之外,會在半夜三更,一個人起來,幫枉死者的亡魂超度。幾乎夜夜如此。到了難以自拔的程度。他師傅說,每到夜深人靜,他都會被那些鬼魂叫醒,以至於他無法安睡。
那些鬼魂是怎麼找來的呢?我小心翼翼地問。
貢布說,我師傅有一種法器,叫罡東。是用十八歲女孩子的腿骨做成的。
我倒吸一口冷氣,驚愕地看著貢布,問他,你師傅夜夜拿著女孩的腿骨吹奏?
是,隻要那聲音在夜裏響起,聽來如泣如訴,陰風陣陣。師傅屋子裏的牆麵上和窗欞上很快就會附滿魂魄。無數隻魂魄,等著師傅為它們超度。它們會在牆上和窗欞上發出各種怪異的動靜來。那時的我,就能夠感覺到它們的存在,卻看不見它們。但是,我師傅能看見,並與它們進行對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