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夢裏,我又看見了貢布。我們坐著一艘船,在無邊無際的大海上漂。再也沒有比大海中央的黑夜更令人害怕的了。那來自海洋上的無邊無際的廣袤的黑,本身就是恐懼。貢布卻一點都不覺得怕。他在我麵前,完全像個英雄,一個根本不知道恐懼為何物的守護神。
他用他的臂膀緊緊抱著我。隻是抱著。沒有任何語言。他抱著我的姿勢,就像是將我完全地裝進他用臂膀圈起來的那個小世界裏去,使我不再受外界任何的妖魔鬼怪所侵犯。我的身體漸漸變得溫暖,恐懼也逐漸消失。我微微抬起頭,他的嘴唇立即湊近我,蓋住我的雙唇。溫暖的氣息,在唇齒間傳遞。他一遍一遍地親吻我。仍然沒有聲音。仿佛隻是在我口腔裏博取呼吸。
身邊有風,而船仍然靜止不動。此時的我們,隻與安靜在一起,與溫暖在一起。沒有過於激情的蕩漾,也沒有過於壯烈的愛恨。隻是我們身下的大海,仍在把玩著它那天翻地覆的把戲。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貢布的擁抱和親吻,真的具有降妖救贖的魔力。他讓我漸漸恢複過來,一點也不覺得黑夜有多麼可怕,渾身洋溢著溫暖的氣息。
我看見一朵蘊藏著秘密與宿命的蓮花在水麵悄然綻放。貢布慢慢放開我,朝著那朵盛開的蓮花,一頭撲入水裏,遊過去。
我在船上喊,不要離開我!而我的聲音就像雨天裏擦不著火的木柴,隻在刹那間發出一個極其微弱的短音。貢布根本聽不見。他竟然坐上了那朵蓮花,蓮花托著他,慢慢離開海麵,仿佛在煙靄繚繞之間飛去了雲霄。
我明明坐在船上,在大海上漂,卻突然置身於草原。猶如鏡頭進行了切換。我感到了一小束明亮的光,從草原深處射過來。
我循著光望過去,我又看見了他和他的馬。天哪!他居然昂首闊步向我走來,走得如此堅定從容。我朝他狂奔過去,投入他的懷抱。
他終於將我擁入懷裏,一遍遍吻我的唇,吻我的臉,吻我的耳朵。他一邊親吻著,一邊說,我要帶你走,我要帶你回去。馬兒嘶吼起來,草原上有一陣烏黑的風,猛勁地刮過來,仿佛龍卷風。我驚恐地看著那陣勁風將我們卷入其中,我和他騰雲駕霧般被拋入空中,瞬間失去重心。
我仿佛看見了他在風中變形,消失。突如其來的痛楚遍布我全身,我掙紮著醒過來。驚魂未定地坐起身,渾身冒著虛汗。身上冷一陣,熱一陣。空調溫度開得太高,房間裏全是燥氣。
那串綠鬆石就在我身邊,纏纏繞繞地繞在我手上。我忽然迷惘了,這串綠鬆石的另一端,連著的究竟是貢布,還是騎馬而來的他?我又一次領略到生命的輕易,前一刻還在相擁纏綿,轉眼間這個人就已經不存在了。
此刻,我醒在我的房間裏,想起之前他們對我說的那些情話和愛撫,隻覺得森森的寒。我其實是害怕死亡的。我忽然發現,除了撞見桑吉傑布的圓寂,我並沒有親眼目睹過真正的死亡。我甚至連貢布的屍首都沒見著。而總是出現在夢裏的他,我生命中最愛的那個人,我已經在這個恍惚的時刻想起來了。他的死因為來得太突然,當時我們騎馬過草原,突遇泥石流,傾倒而下,他用盡所有力氣將我推出去,他和他的馬卻在轉瞬間被泥沙淹沒。那時的我正昏迷過去,當我醒來的時候,一切都已經過去很久。他大概早已跋山涉水,過了橋,抵達彼岸。
我甚至還能夠回想起來,當時的我,聽見一聲巨響,泥石流轟然崩塌,頃刻間變成最鼎沸的舞台,這個曠闊的舞台是刹那間的刑場,將一切斂入其中。
應該是牧民們聽到了震耳欲聾的響聲,從四麵八方趕過來。他們如趕來收拾殘局的神明,將昏迷中的我救起。而他,卻被淹沒在巨大如山的泥沙裏,再無生還的消息。
痛心疾首的父親,最後一個聞訊而來。一定是父親,他封鎖了所有人的嘴。我和他的相愛,父親從來都是反對。他不是父親心目中的未來女婿。他不懂從商,也不懂為人,不會圓滑,更不會懂得去討好我父親。他隻會在草原上騎馬,一心一意地疼愛我。
3
醫生一大早就過來了。我假裝還在沉睡。我聽見母親悄悄打開我的房門,看一眼沉睡中的我,又悄悄帶上門出去了。
她和醫生在客廳裏的對話,我全聽在耳裏。
醫生說,你女兒患的是“選擇性失憶”的病症,從心理學上講,它是一種自我防禦機製。通俗地說,假如一個人遇到強大的刺激或打擊,這個刺激又讓她無法接受,那麼,她的潛意識裏就會選擇去忘掉這件事情,這就是“選擇性失憶”的形成。但是,對病人來說,雖然表麵上似乎已經忘掉這件事情,事實上它還沒有被真正意義上的忘記,它的陰影在病人心裏還是存在的。病人在做事情的時候,會不自覺地受到那件事情的影響,可能他自己都搞不清楚,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慢慢地,就會變成一個解不開的心結。但是,一般性的“選擇性失憶”,在經過時間的侵蝕之後,會逐漸恢複。除非某件事對他本人有著巨大的心理影響,病人也有可能會選擇一直遺忘。但是在我看來,一直遺忘這種可能性不大,絕大多數的病人,都是有可能被治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