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靜就是全部。”
“如果平靜坍塌,其災難性不啻一場雪崩,信仰以及一切都將被倉皇掩埋。”
她是個沒有故事的女子,所幸還有那麼一點滄桑的味道。
出生於80年代初期,大二那年主動輟學,還沒來得及為自己反叛的個性喝采,便迅速被生活的車輪軋成一具幹枯的行屍,在上班下班的兩點一線間機械而慣性地繼續成長。因為無法隨波逐流,隻好刻意孤立著自己。在這個城市裏,她太渺小太不起眼了,除了一雙充滿靈氣的美麗眼睛,她幾乎是平凡無奇的,淹沒在每天洶湧的人潮之中。
因為孤零零的寂寞,所以很快淪為一個網蟲。她常常在午夜上線,享受著獨醒的清冷,在黑暗裏放肆快樂。
有一天,她在雲端漫步論壇看到一個人回帖說:“寂寞是一種優越感。”
心房於是微微一顫。這樣的句子,幹淨利落到不留餘地,頗有些特立獨行的味道,散發著誘惑。她從來都是個拒絕媚俗的女子,妄想用優越來標榜自己,雖然落拓,卻有著被人嫉妒得想自殺的驕傲。是誰說過的,自卑的女子最驕傲。
不自覺地,她開始搜索他的文字,在屏幕上一行行流過,她會心微笑。
他說:“愛情是一項神聖的迷信活動。”
他說:“幸福是樂觀的,而樂觀是徒勞的。”
他說:“失戀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失戀後那段青黃不接的日子。”
他說:“其實時間是靜止的,流逝的是我們自己。”
……
從此記住他的名:痞子餘禾。
論壇的原創版塊有他許多小說,文字淺淺地泛著冷黑色。所有文章中,都有一個落寞但不乏精彩的男子。像他嗎?她不免好奇,於是做了他忠實的讀者。
痞子餘禾最新的文章叫《我不僅隻欠你一次高潮》,很長,整篇整篇地記載一次失敗的愛情,筆觸細膩而感傷。她日複一日地追看著他更新的小說,終於等到結局,公布了一個QQ群的號碼,她立即申請加入了他的粉絲群,看到他灰暗的QQ號,和個人說明。
冬夤冷月,吾悲且長
書渡年華,誰袖添香
前人俱廢,獨行蒼茫
緣字萋萋,高歌求凰
歲月淹及,孺子不傷
歲月淹及,孺子不傷
在群裏,大家都叫他痞子。痞子夜裏不常上線,她隻能從旁人的聊天記錄中了解一些。比如說,他的家在武漢,大學畢業後教了半年書,給一群小屁孩講物理,用紅筆批改女生們夾在作業本裏的情書,後來辭了職跟幾個同學合夥開公司,艱苦奮鬥了兩年,仍以失敗告終,他喜歡許巍,並且吉他彈得很好,他喜歡抽煙,並且是抽軟中華,他談過好幾次戀愛,對方都是豪門千金……
而她住在公司的單身宿舍裏,遠遠思量,宵夜是火腿腸和方便麵。
天氣漸漸涼快起來的時候,公司安排了一次秋遊,在那個全省著名的風景區,她跟七八個大老娘們走在一起,卻加入不了任何話題,她不知道公司保衛科的老張有什麼風流韻事,也不知道銷售部廖總特摳門兒新招的幾個大學畢業生試用了半年都不讓人家轉正。回程的大巴上,周圍的同事們都在七嘴八舌地熱烈討論,隻有她默然望著車窗外發呆,愈發形單影隻,像隻獨自離巢的小鳥。
MP3的耳機裏在唱:“我一個人不孤單,想一個人才孤單。”
有伴的人在狂歡,寂寞的人怎麼辦?
大家一同去酒店腐敗之後,回到宿舍時已是深夜,她軟軟地癱進椅子,剛休息了三分鍾,肚子就開始咕咕地叫,剛才在酒店裏根本沒有拚過那幫搶食如搶險的禽獸們,隻吃了兩個木瓜酥。她信手打開電腦,然後熟練地燒開水,泡麵,剝火腿腸。再回到電腦前的時候,痞子粉絲群在QQ上跳動。她心不在焉地用左手點開消息,右手還在用叉子往泡麵裏塞火腿腸。
一長串的聊天記錄裏,居然有痞子的發言,淺藍的字體顏色,看時間正是片刻之前。
痞子:人海茫茫,難覓有情人。秋香,你在哪裏?
接下來是群裏粉絲們踴躍的回複,一個答道:在我床上!另外一個立刻罵:滾!你床上那個是小明家的母豬,那頭豬也叫秋香。先前那人說:反正都是母的,是母的就行。
她倒吸一口長氣,幾乎不敢立即去看在線成員。是痞子嗎?這個會是他本人嗎?
群裏異常熱鬧,一掃往日深更半夜的冷清,大家都在興奮地議論紛紛,說痞子今天可能喝高了。痞子毫不在意地繼續發著言,執拗地一句一句扔進群裏,優美如詩,如同咒語:
喝下的不是酒,而是濃得化不開的哀愁
我的等待留在湖底,望著你幻化為如水的風景
孤獨在手邊淌出紅燭的眼淚,想溫暖你寂寞的情緒
你的放棄讓我在多雨的三月裏奔走在曠野,像一個迷路的孩子
……
每個人在網上都會比現實中脆弱一些,就像夢中的情緒會更加歇斯底裏,她知道。她也是。這時候她對泡麵已經全然失去了興趣,叉子尚持在手中渾然不知,隻顧目不轉睛地盯著群消息,關注著他的每一句話,也生恐下一時刻他就下線離去。
痞子說:我第一次踢足球就進了18個,因為全場就我一人。
痞子說:請不要調戲我,我是觀賞性人類。
痞子說:曾經有個女人說懷了我孩子,要生下來,後來沒消息了,我覺得我是禽獸;沒過多久,她告訴我她是騙我的,我覺得她是禽獸。
……
這大概是痞子第一次在深夜跟大家說這麼多感性的話,群裏的小流氓們都沸騰了,一時間葷段子迭出,烏煙瘴氣的,鬧到淩晨兩點的時候,痞子酒醒了,跟大家告別:“終於把自己累得有倦意了,再見了各位。天氣冷了,今天我剛把單人床換成了雙人床,身邊陡然空蕩蕩的,有點不習慣。”
她一衝動,忘記了自己的隱身狀態,說了句話:痞子,下輩子睡你的雙人床去。
痞子很快回複:別下輩子了,一萬年太久,隻爭朝夕,我看就這輩子一起蓋被子吧。
我開玩笑的……她不知如何回答,有訥訥的感覺。
痞子說,好難過啊,你公然負了我。
不敢再說話,隔著冰冷的屏幕,她居然不安地心跳加快起來。
痞子嗬嗬地笑,說,好久沒人調戲我了,乍一出現,還真有點不適應。
然後他下線不見。
這一夜,她無眠,滿心滿腦子都是痞子聊天時以一敵百的英姿,她開始幻想他的樣子,應當是年屆三十吧,這是男人最睿智的年齡,寫文章時眉心間皺起兩道深紋,手指間夾著根燃至一半的煙,眼神深邃如淵,有點疲憊的臉,然而俊逸無匹。
以後的夜裏痞子不再來,群裏仍每天有人討論他的事情,說起他有個死黨也是行文出身,叫伍小白,好像還是個年輕女性。
她於是搜索到了,伍小白QQ名叫天氣預報,因為“天氣預報不如夜觀星象”,小白說。
小白問:彭彭,你喜歡痞子?
沒有錯,她的網名一直叫彭彭,因為喜歡卡通片《彭彭與丁滿》裏麵的彭彭,一頭壯年男性疣豬,可愛而堅強,這正是她缺少的兩樣特質。
“妹子,我勸你歇了吧,趁著猛子還沒紮深,趕緊浮出來透透氣。”小白苦口婆心地勸彭彭,“痞子那廝是普通女人喜歡得起的嗎?你大好的青春年華不能閉著眼喂了牲口,還是把眼光收近點兒吧,從周圍找個有誌青年談戀愛,小倆口共同拚搏幾年按揭買一套80平米的房子結婚生子。痞子有什麼好?媽的抽軟中華的小白臉,你有多少身家夠丫腐敗的?”
彭彭啞然失笑,痞子怎麼會交個拆自己台的死黨。
“別怪我背後說他壞話,當麵我不敢說,怕他在小說裏可勁埋汰我。溫瑞安的小說你看嗎?你知道趙師容最後為什麼被個侏儒給強暴了,聽說就是因為老趙的原型得罪了作者。”
痞子並非如此不堪,因為你不曾愛他,所以吝於了解。彭彭想。
“好啦,小姑娘別不吭氣,喜歡他就喜歡他吧,嚴格來說痞子還算帥哥,因為外表戀愛或者因為錢而戀愛,都比因為什麼勞什子愛情而戀愛有意義得多。最多你被甩了的那天我幫你鋤他一頓,讓他給咱支付青春損失費。”小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