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古道牛衣羈紫電,西風落葉下長安 1(2 / 3)

宇文誠淡然笑道:“我也知道,我見過她的,上次她也說她爹死了,卻不知這次怎地又死了一次。因此,我索性讓她騙夠一輩子的數目也就罷了,豈不省事。”

先前那虯髯漢子笑道:“似宇文公子這般替騙子著想的,天下隻怕找不出第二個人了。”

眾人也都陪笑。牛三卻一點兒也笑不出來,苦著臉道:“隻怕公子爺這錠金子要給我們引來禍事了。”

宇文誠奇道:“這話從何說起?”

牛三道:“公子爺不知,這女人與後山黑風寨的強盜響馬有勾連。平日裏若隻騙得幾個小錢也還罷了,像兩位公子這般又是露白又是露黃,怕是今夜裏響馬要來敲門了。”宇文誠也感到意外,道:“原以為她背後有幾個小混混,想釣出來教訓一番,竟把響馬牽出來了!”那書生更是變了臉色。

眾人都是一驚,隨即有人道:“正好讓這幫不知死活的家夥見識見識宇文公子的劍法,豈不更妙?”

牛三道:“常言道猛虎難敵群狼,那黑風寨的賊人據說有幾百上千號,又都是些亡命之徒,宇文公子本領再高,隻怕也要吃虧。”

話音一落,眾人都變了臉色。先前那瘦削漢子便道:“請問天青子道長可曾帶有門人弟子同來?”天青子笑道:“老道平生就喜歡獨往獨來,八百弟子都在昆侖山呆著呢。我們那裏可是窮地方,拿不出這許多盤纏。”

眾人本來心情緊張,見他鎮定如恒,談笑自若,心中略寬,但均有一個疑問不便出口:“你和宇文誠武功再高,難道真不把這上千響馬放在眼裏?”

那虯髯大漢道:“我們不如暫避一時吧,好漢不吃眼前虧。”

史青卻昂然道:“咱們聽到這群響馬便望風而逃,那成什麼話!江湖上的朋友日後不知如何笑話。”

多數人卻是另有一番打算:“這小子是個愣頭青,要臉不要命的主兒。剛才若不是天青子救他,那‘無知山地縫派’的兩個丫頭隻怕已取了他的性命。老子還是趕緊溜之大吉為妙,至於別人如何笑話,那也顧不上了。”當下便有不少人借故離開,扯個淡走人。不多時,隻剩下天青子、宇文誠、史青、那農夫和書生。

宇文誠道:“二位留此作甚?莫不是想與響馬比個高低嗎?”

那農人嚇得不知如何是好,“你看他們都是騎快馬走的,我又沒有馬,深更半夜能走到哪裏去?又不認識路,說不定跟響馬碰個正著。”

牛三道:“這話不錯,誰知道響馬從哪邊來。上次來的時候四麵包抄,所有的路都給封住了。再說就算趕到長安隻怕也宵禁了,根本別想進城。”

宇文誠道:“上次來?”

牛三道:“是啊。三個月前,也是那女人引來的。”

宇文誠道:“怪不得。那時我還在華山掌門相先生那裏喝酒呢。”

那書生本也要走,這時渾沒了主意。自語道:“天子腳下竟有這等無法無天之事!”史青道:“當今義軍四起,響馬遍地,也就是你這等讀書人還不知道吧。”牛三道:“我這就去告訴鄉親們避一避。”宇文誠道:“不必,我保你無事,此事因我而起,自當由我了結,難道還能連累鄉親們?”牛三半信半疑,卻也不敢再問。

那農人卻悄悄溜了出去。

不多時,門外夜市已漸漸散去。這時新月初升,秋風更勁,每個人身上都感到了寒意。

先前牽馬的夥計道:“掌櫃的,是不是該上門板了?”

牛三苦笑道:“還上什麼門板?除非是長安城的城門樓,那些響馬才不敢去碰。”

宇文誠道:“你可知這幫響馬什麼時候聚起來的?”

牛三道:“聽說那山大王姓黑名熊,早年是個獨行大盜,官府拿他不著,近年來到這裏。如今到處都是逃荒的、要飯的,很快便聚了千把人,做起了沒本錢的買賣。不過還好,上次來的時候隻索要錢財,並未殺傷人命。”

宇文誠笑道:“這就叫做‘盜亦有道’了。我們不妨在此敬候這隻黑熊大駕光臨。牛老板,還請沏上一壺好茶吧。”牛三答應著,心想:“這位聽說響馬要來,比我見到大主顧還高興得多!”

店堂門大開著,外麵一個人也沒有,屋裏突然陷入一片寂靜,開水衝茶的聲音顯得特別響。每個人都覺得這一夜過得特別慢。

忽聽外麵腳步聲響,原來是那農人回來了。史青笑道:“怎麼?跟響馬打了個對頭?”

那農人神色忸怩道:“好教各位見笑了。我剛才是想……”卻欲言又止。

史青道:“是想什麼?你說呀。”那農人道:“是想給那討錢的女人幾文銅錢的,你們說她是響馬之前時就想給,隻是兩位公子出手太大方,我不好意思拿出來。”

眾人大笑。宇文誠讚道:“兄弟你真是個實心眼兒。難道牛老板的話你還不信嗎?什麼時候了,還惦記著這件事。兄弟,你叫什麼名字?”

那農人道:“我叫簡小發,簡簡單單的‘簡’,小小發一筆財的‘小發’。”

史青禁不住笑道:“今晚你這小財隻怕不大好發。”氣氛雖暫時緩和了些,他自己的額頭卻滲出了汗珠。

忽聽遠處馬蹄聲響,不多時已奔至近前,冷月下看得分明,共是五匹馬。當先一人不過十六七歲年紀,其餘都是精壯漢子,五人都是勁裝結束,佩著腰刀。

眾人精神一振。史青大叫一聲“來得好”,已跳了出去。那五人剛剛下馬,冷不丁見他拔刀就砍,忙也抽刀迎敵。宇文誠與天青子看清後麵並無大隊人馬,心想:“看來那女人隻當我們是尋常客商,隻叫了這五人來。”

當先那少年輕輕揮手示意四名隨從退下,轉眼間已與史青鬥了十幾個回合。史青展開家傳的雁翎刀法,劈削抹刺,虎虎生風。那少年毫無懼意,一一接下,卻是隻守不攻。一個攻得緊,一個守得嚴,一時相持不下。

那書生與簡小發早已嚇得縮了進去,隻覺兩人都是身手不凡。天青子和宇文誠卻不以為然,早已看出史青雖占先手,卻未占上風,那少年必有厲害後招。果然又是十幾回合過去。那少年趁史青閃步回身之際,突然飛起一腳將他手中雁翎刀踢飛。兩名隨從早已搶身上來,一左一右兩柄單刀架上了史青的脖頸。其餘兩人侍立於側。那少年還刀入鞘,麵不改色,氣不長出,沉聲道:“你是什麼人,為何行刺於我?”

此言一出,大家都知道必是一場誤會,這人竟是來住店的客人,聽口氣還是官家子弟。宇文誠上前抱拳道:“得罪,這位兄弟是把你當成響馬了,敢問公子高姓大名?”

那少年環顧四周,此時天邊一顆大星正藍光閃耀,見宇文誠器宇軒昂,不似匪類,遂也抱了抱拳,客客氣氣地道:“在下李世民。”

右邊一個方臉的隨從喝道:“你們都是些什麼人?這位是朝中衛尉少卿李淵的公子。”宇文誠遂將緣由簡略說了一遍。

李世民恍然笑道:“原來如此。黑風寨的響馬真的會來?這夥強盜我倒是聽說過的,不料近日越發猖獗了,今日正好跟他們打個照麵。”他一揮手,架在史青脖子上的兩把刀這才收起。

史青麵紅耳赤,極為尷尬。李世民不僅不怪他,反而上前握住他手道:“這位壯士,在下可得罪了,幸勿見怪。”這時左邊那個圓臉的隨從已將雁翎刀拾起交給李世民,李世民又雙手還給史青。

史青訕笑道:“這話怎生說?還是我莽撞了。”宇文誠笑道:“這位史兄等強盜等得望眼欲穿,卻也難怪。連我也差點兒……”

李世民察言觀色,看出這幾人都是江湖人物,敢在這裏坐等大批響馬到來的,必非泛泛之輩,心中更增喜悅,言語謙和熱絡,著意結納,同眾人一一見禮,連對簡小發和那書生都說了幾句客氣話。

坐定之後,牛三早吩咐上茶。李世民方道:“今日出城打獵,所獲不多,隻有兩隻黃羊、幾隻山兔,正好拿來與諸位英雄下酒。”

天青子大笑道:“這位公子年紀雖輕,卻是豪氣過人。方才這裏幾十名拿刀的、帶劍的吃客,一聽響馬要來便爭先恐後跑掉了。公子深夜不歸,隻恐家人惦記。”他這樣說,無非是想這公子哥兒不知天高地厚,會得幾手拳腳便想到處找機會試試招。萬一在這裏出了什麼事,陪上一條性命,可不值得。其實如何對付上千響馬自己並無把握,隻是宇文誠既似胸有成竹,想是藏劍山莊有大援在側,因此也不太擔心。至不濟,憑自己一身武功要全身而退總還辦得到。

哪知李世民笑道:“各位既然不走,必有對付響馬之法。我又何必害怕?我平生最愛結交高人逸士,今日有緣,怎能失之交臂?我父雖在朝為官,也最愛結交江湖俠士,諸位切莫見外。”

宇文誠喜道:“既如此,我現在就有點兒想吃黃羊山兔了。”

眾人一齊大笑。牛三忙吩咐廚子烹飪去了。眾人又說笑一會兒,各自說了自己的來曆,最後是那書生,原來他叫何益,山西太原府人,是來趕考的舉子。

李世民道:“宇文世家大名鼎鼎,我是久仰的了。定國公萬海山萬老大人聽說就是在藏劍山莊學的武藝,他老人家可是國之棟梁啊。這位簡兄既和他有此淵源,我可以代為引薦。”史青等這才知道難怪宇文誠說認得萬海山。

不多時,黃羊山兔已成盤中之餐,送了上來,幾人把酒言歡,仿佛等黑風寨的強盜是等老朋友一般,興致勃勃。

隻聽得窗外一聲梆子響,已是初更天了。外麵的風更大,“嘩嘩”一片落葉之聲。

天青子歎道:“客中人將老,道旁樹已秋。看你們這些年輕人在一起,真是覺得自己老了。我年輕的時候也曾經曆不少凶險……”突然不語,道“有人來了。”

又過了一會兒,宇文誠才道:“是有人來了。道長好深的內功!”

餘人側耳傾聽,除了風吹落葉聲,卻什麼也沒有。又過了好一會兒,才聽到有隱隱的腳步聲向這邊來。

宇文誠笑道:“史兄弟這次為何不跳出去了?”

李世民笑道:“看來這批響馬窮得很,響馬響馬,竟連一匹馬都沒有,是步行來的。”

這時那批人已走近,竟是六名公人,大呼小叫地闖了進來。為首的兩個,一人高大肥胖,一人瘦小枯幹,都是目露凶光,將手中鎖鏈抖得“嘩嘩”作響,叫道:“牛三,你這裏膽敢窩藏逃犯,還不快交出來?”

牛三慌道:“小老兒等強盜沒有等來,卻等來了做公的。哪裏有什麼逃犯?這裏隻有……”

那胖的道:“有人舉報,你這裏有山東來的逃避徭役的民夫。大爺要搜上一搜。若走脫了,便隻好著落在你身上了,休想脫了幹係。”

那瘦的道:“我們費大班頭說一不二,快把人交出來!大爺們夜裏辦差辛苦,沒功夫跟你羅嗦。”

牛三情不自禁地向小發瞧去。

那瘦子三角眼一瞄,見小發正往角落裏縮去,大喜道:“在這裏啦!”一個箭步,恰如猴兒發現了桃子一般竄了上去,抖起鐵鏈便往小發頸中套去。

那胖的道:“原來王二麻子說的還真不錯。”

小發道:“你、你們,憑什麼亂抓人?”

瘦子喜滋滋地道:“就憑你這口山東話,那就錯不了。逃徭役,罵皇上的就是你小子吧。”說著,鎖了人便要走。

那胖的卻道:“急什麼!天色還早,喝到二更天再走不遲。”對牛三道:“老兒,還不弄幾個好菜來下酒?大爺們吃得高興了,說不定免了你這窩藏逃犯之罪。”說著,向李世民他們這一桌望了一眼,見他們都不像尋常百姓,倒也不敢輕易招惹,帶同五個跟班另找了張大桌子坐下了。

那姓費的班頭對那瘦子道:“老吳,這下可發了財啦。抓到一個賞銀十兩啊。”

那姓吳的瘦子道:“也不知發到咱們手裏還能不能剩下三兩二兩。”其餘四人直盯著他倆的嘴,仿佛也在算帳。

宇文誠早就看他們不順眼,正欲發作,卻見李世民已走了上去道:“你們肯定是認錯人了。這位是萬海山萬大人的故舊,如何成了逃犯?這五十兩銀子拿去花吧。”說著,一個大銀笏已經擺在桌上。

六個公差隻覺眼前一花,呆視良久。那姓吳的才道:“費頭,您看?”

那姓費的眉花眼笑,道:“公子真客氣,卻不知是哪位大人家裏的?”

李世民的方臉隨從不耐煩道:“哪裏來這許多廢話?你跑到這小店來敲詐勒索,胡亂抓人,若是我們公子爺和你較起真來,隻怕吹一口氣便把你這頂夜壺帽兒吹到渭河裏去。”

那瘦子識相得很,拽了拽那姓費的衣袖,道:“費頭,我們還是趕緊回去為好,莫掃了這位公子的興致。”

那姓費的忙站起滿麵堆笑道:“告辭。”順手將袍袖在桌上一籠,已將那一個銀笏緊緊攥在手裏,三兩步便跨出了大門,慌忙中還踢翻了一張椅子。

史青禁不住笑道:“真是一群狗奴才!”

這時,忽聽後院有人高呼一聲“救命!”何益驚道:“黑風寨的強盜從後麵來啦!”

史青與天青子立即向後院衝去。牛三早已和幾個夥計鑽到了櫃台底下。費、吳二公差聽得“黑風寨的強盜”六個字,兩條腿邁得比剛才拿到銀子時還快。誰知剛走出店門幾步,費班頭後領一緊,已給人提了起來,兩腳懸空,這一來,隻嚇得魂飛天外,連忙叫道:“黑熊爺爺,黑熊爺爺!小的該死!冒犯了您的寶地,小的這裏有一個銀笏奉上,千萬請饒命!”

那姓吳的聽他叫起來,早帶著其餘四人跌跌撞撞地跑了。隻聽遠處“砰砰”之聲不絕於耳,也不知是誰放的屁,或是大家一起放的。費頭見瘦子舍他而去,更是六神無主,隻想跪地磕頭,可惜足不點地,欲磕而不能,急道:“若是嫌少,小的這就回去給您湊錢,三天之內一定送到山寨。”說話哆哆嗦嗦,已帶著哭腔。

提著他那人道:“錢我是不要的。”

費頭不解,道:“那您要什麼?哦,縣城裏天香樓有幾個粉頭還不賴,後天我一定給您老人家送去,就是怕您老看不上。”

提著他那人大怒,喝道:“王八蛋!”將他重重摔在地上。

費頭雖然胖大,卻不太笨拙,顧不得疼痛,一骨碌爬起,“咚咚咚”磕了幾個響頭,哀告道:“您老千萬可憐小的混個差事不容易……”猛見麵前之人竟是宇文誠。

宇文誠冷笑道:“費班頭莫慌,強盜來的不算多,不過千八百人,相煩你去捉賊吧。”

費頭見他目光猶如兩把尖刀,忙擠出一絲笑容,道:“公子取笑、取笑了,小的這就回去報案,多叫些弟兄來。”

宇文誠笑道:“你不肯去也行,把銀子給我,我替你去捉。”

這時後院早已大呼小叫,亂成一團。費頭全身肥肉都嚇得抖了起來,忙道:“好說!好說!”忙將緊攥著的大銀雙手奉上,目光與宇文誠的目光一觸,隨即掉到地上。右手伸進懷中亂摸了一通,又拿出兩小塊碎銀和幾個銅板,哆嗦著道:“就,就這些了。”

宇文誠不悅,道:“這也好意思拿得出手?回去取三千兩銀子來,明日午時送到黑風寨,若少一兩,便拿你的人頭充數,少二兩,再拿姓吳的人頭充數。這便請吧,難道要我留你吃飯?”

費頭如蒙大赦,連頭也忘了磕,一個胖大的身軀竟似足不點地般地去了。

宇文誠略感意外,自語道:“看不出來,費頭的輕功還不錯。”拾起他丟下的鎖鏈看了看,提了進店,向後院走去。

後院幾排客房的燈都亮了起來。天青子等都在院中。一個黑衣瘦長個兒跪在地上大叫“饒命!”

史青道:“原來是個偷兒,什麼強盜響馬!這家夥跑到人家房中去偷包袱,哪知人家包袱上有繩子,拴在腳上,又未曾睡得實,一拽之下,頓時醒了。兩人追打起來,這廝打不過人家,才大叫救命。”說著,指了指旁邊一個彪形大漢,那人隻穿了一身內衣褲,左邊腳踝上果然係了一條四尺多長的繩子,繩子另一端是一個枕頭大的包袱。史青笑道:“真虧他拖著這東西還能抓賊!”

那大漢怒道:“老子走南闖北十幾年,什麼場麵沒見過。像你這種上半夜就敢鑽進房裏偷東西的家夥還是頭一回遇到。”

那賊委委屈屈地道:“小的隻是聽說這裏來了許多有錢的客人,又聽說有連響馬都引動了,若等那些強人來了,哪裏還有我發財的地方?”

眾人不禁好笑。宇文誠道:“這條費頭留下的鏈子,我本想拿來捉強盜的,現下就便宜你了。”對牛三道:“你捆了他,明日送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