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飛龍翔鳳原非假,日升月恒始悟真
紫霄宮眾真人信守然諾,並未阻止鐵默下山。通靈子道:“我們還是棋差一招,竟讓他走脫了,這三尾魔蠍粉究竟是什麼東西?從何而來?”
宇文誠便把挹翠樓中何思雲聽到的跟他轉述了。通玄子皺眉道:“神魔島?這些人向來不在中原武林現身,怎會卷入此事之中?我好像聽說他們的創派始祖還是藏劍山莊的弟子,算起來是武林一脈,怎會與那些奸險小人同流合汙?況且他們既是宇文世家的傳人,又何必走上用毒使毒這條邪路,當真令人費解。”
宇文誠問道:“不知神魔島究竟在什麼地方?”
通玄子道:“茫茫大海之中,沒有人知道。鐵默他們既然能弄到三尾魔蠍粉,想來是去過的。”
眾人議不出個頭緒,通靈子道:“這件事先不管它,我們眼下有一件大事還沒有了結。”對宇文誠道:“誠兒,你過來。從今天起,紫霄宮正式收你為弟子,明日便開始修習仙劍九如。我自己修為尚淺,便由造詣最高的通玄子師兄親自傳授。”
宇文誠道:“可是我在前幾場早已落選,道長怎可為了幫助藏劍山莊而壞了紫霄宮的規矩?”
通靈子道:“這一點兒也不違背紫霄宮的規矩。璿璣子、璿璞子,你們也都過來聽聽。”通靈子看了看宇文誠等三人,意味深長地道:“這次大選和往常一樣,共分九場,但每一場的真實意圖你們卻是不知道的,除第一場是比試武功之外,其餘八場都與武學根底無關。第二場那道題目考的是臨危應變之智;第三場捉對鬥劍考的是同門手足之情;第四場龍潭演武考的當然也不是什麼輕功腿法,而是下臨深淵之勇;第五場讓你們在萬流歸宗樓中查找《柔論》,不是考的對古今各派武學的涉獵,而是考的言行不二之信;第六場滴水簷下考的也並非隻是定力,而是平日練功之時律己之嚴;第七場趕往黎家鎮,考的不是內力悠長,卻是互相扶助之義和不畏磨練之忍;第八場看仙劍九如的劍譜,考的是對武學的悟性,若是悟性不高,這仙劍九如是一輩子也學不成的;第九場在這裏,考的自然是你們的一顆心,一顆真心。祖師爺早有明訓,對於心術不正之人,就算他天資再高、悟性再好,也是決計不傳的。這九場下來,我和諸位師兄弟都一目了然,你便是當之無愧的不二人選。”他頓了頓,看看璿璣子,說道:“還有一點,你這次中途中了甄醒世的毒針,第七場自然不能算你輸,這事大家以為該如何處置啊?”
宇文誠心道:“我真是錯怪了通靈子道長,原來每場考試各有深意,隻是這樣一來,我畢竟還是搶去了璿璣子這十年一次的機會。”於是急忙道:“我有一個不情之請,我既不是在紫霄宮出家,學成之後更需出去有許多大事要辦,能否做個紫霄宮的掛名弟子?璿璣子師兄才華出眾,眾望所歸,有目共睹,通靈子道長是否該當將他立為正式傳人?”
通玄子、通成子等頷首嘉許,通靈子笑道:“你既如此說,咱們這便到萬流歸宗樓中叫璿璣子補考第八場。至於那第九場嘛,就憑他在去黎家鎮的路上與甄醒世的一番對話,那是根本不必考的了。”璿璣子本來已認定自己這次與仙劍九如無緣,他雖然心地坦蕩,卻終究難免大為抱憾。這時大喜過望,上前拜謝。
通玄子道:“璿璣子一向聰明穎悟,這第八場應該難不倒他。”
璿璣子果然不負眾望,一舉通過第八場考試,由自己的業師通幽子開始傳他仙劍九如。通幽子雖然本就會仙劍九如,但亦需經大選之後方可傳授。(日後璿璣子成為紫霄宮新一代宮主,是武林中德高望重的泰山北鬥。在“劍酒花”三部曲之第二部《酒清腰瘦》中還有重大作為,這是後話,此處暫且略過不表。)
此後,宇文誠每日到坐忘峰頂,跟通玄子學仙劍九如。通玄子第一天便對他道:“銀河劍法是仙劍九如的入門武功,你或許不知它還有個別名,叫作‘小九如’。這一套劍法與紫微劍法看似相通,實則大異其趣,是不是?”
宇文誠道:“正是。我三年前就開始自學這套劍法,隻覺它有時精妙絕倫,有時卻錯誤百出,自相矛盾,實在難以領悟,故而至今也未練成。”
通玄子喜道:“三年前你便已開始學銀河劍法?這可真不容易。當年我二十六歲之時方才學到這一步,你比我可強得多了,今年才二十四歲,已經有了學仙劍九如的紮實功底。既有了這般根底,你悟性又好,我看數月之間便可有小成。”
宇文誠道:“竟如此輕易?”
通玄子笑道:“一來你自幼走的便是紫霄宮武學的路子,二來你用功勤奮,又是一點就透,三來仙劍九如最重悟性,原不用窮年累月地傻學傻練。當然,數月之間隻可小成,若要真的登峰造極,沒有十年八年還是做不到的。”
宇文誠道:“十年八年那也是弟子做夢也不敢想的了,聽說十八門派的內功外功都要資質上佳之人苦練二三十年,方可達到一流境界,四十歲之前是想也不敢想的。像何思雲這樣的年輕高手,那是數百年難得一遇的。”
通玄子淡然一笑,道:“黃山派武功未窺大道,何思雲年紀輕輕便已練到這般境界,得以與高風、天青子齊名,合稱‘天風雲三絕劍’,確實不易。但那是她天資過人之故,卻非黃山劍法之功。咱們這仙劍九如可就不同了,隻需一窺門徑,立刻突飛猛進。其實不光是武學,天下任何真正的學問無不如此,隻有那些欺世盜名之輩、愚頑不化之人才會故意弄得煩瑣不堪,這樣那樣的書汗牛充棟,若非這樣,又怎能長居師尊之位,教弟子一年一年地學下去啊?我曾見許多白發蒼蒼的所謂前輩高人,對著他同樣也是白發蒼蒼的弟子們諄諄教誨道‘你們還年輕,先打好根基再說’,這不是胡說八道嗎?照他說的,這根基要打到墳墓裏去了。現今似這等‘前輩高人’多著呢,做這種‘前輩高人’的訣竅隻有一個,那就是把一句話分成十句、一百句來說,把一年的功夫分成十年、三十年來練,這樣弟子們才會永遠做‘後輩低人’。”
宇文誠覺得通玄子雖然話含調侃,卻頗有道理,他雖是紫霄宮第一高手,甚至是當今天下第一高手,卻從來不板起麵孔,故作高深,言談舉止瀟灑率真,與自己甚是談得來。
通玄子續道:“你初來之時,通靈子師弟想必已和你說過仙劍九如的基本劍理。”
宇文誠道:“他說仙劍九如之所以能夠淩駕於各派武學之上,是因為它完全跳出了“攻守”二字的窠臼,既無攻勢,也無守勢,隻有因勢。”
通玄子道:“這隻是從大道理上講講而已,那時你尚未參加大選,也隻能說到這一層,其實紫霄宮每個弟子都知道這個道理。現下,我傳你四字真言,可要牢記。”
宇文誠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的嘴巴,通玄子平靜地吐出四個字:“因勢而發。”
見宇文誠不解,又道:“仙劍九如創製於東周,雖已曆千載,時至今日演化成九式,這四字真言卻是一以貫之的。天下任何武功總要以意發力方可傷人,有些高明的講究重意不重力,但那畢竟還是要發力的,否則就不成其為武功了。既需發力,就一定有將發而未發的瞬間,所謂‘因勢’,指的是在對手內力將發而未發之際切入,他豈有不敗之理?除非他根本不動武。我將這一篇內功心法歌訣念頌一遍,你好生記下來。”說著,慢慢念頌:“玄門妙用在一心,十二重樓巧逡巡……”疑難之處還時時停下來講解。
足足過了一個時辰,這篇短短千餘字的歌訣才算說完。最後,通玄子道:“你按此修習,臨敵之際總是能如庖丁解牛般切中肯綮,憑他武功再高也是迎刃而解。”
宇文誠喃喃道:“這便是‘沒有攻勢,沒有守勢,隻有因勢’……”記載仙劍九如的那九幅畫在眼前一一閃過,領悟又深了許多。良久方道:“弟子今日得參妙諦,深感以往所學簡直算不上是武功。”
通玄子笑道:“不然。你以往所學、及各家各派所傳無一不是武功,唯獨今天所學不是。”
宇文誠恍然大悟道:“不錯!”想了想又道:“難道仙劍九如便沒有‘將發而未發’的間隙麼?”通玄子道:“仙劍九如心法象天地之運行,肖自然之化生,卻又自成一體,圓融無間。你想萬物化生化滅,有何間隙可言?”
宇文誠道:“風之飄、水之流,也沒有間隙麼?”恰巧有股寒風迎麵吹來。
通玄子道:“問得好!”隨意揮了揮手,真力激蕩,這股寒風竟似被當中劈作兩片,繞過兩人逝去了。宇文誠先前聽通靈子說劈風斷水,隻覺神乎其技,這時親眼見了,才不敢不信。通玄子道:“它不攻我,自然無隙,它一攻我,便要發力,一發力便有隙可乘。”
宇文誠沉思道:“風之飄、水之流尚且有隙,何況是人?弟子現下想起銀河劍法的許多貌似矛盾之處豁然貫通了。”
通玄子道:“甚好。現下你按這篇歌訣開始修習仙劍九如的內功吧。功成之後,真氣充盈,蓄則如百川彙海,發則如雷轟電震。誰能當之?至於那天覆、地載、日升、月恒、風揚、雲垂、龍飛、鳳翔、虎搏九式,不過是概略天地自然之形之動,動於內而形於外罷了。”
宇文誠依法起始修習,隻覺奇妙難言,運功一周天,通體舒暢無比。自己也覺得奇怪:“原來本門內功竟然還能這樣練!照此下去不用數月,一月之後便可突飛猛進。”行功至自在處,似乎身軀早已離開坐忘峰,飛天入地,遊於無窮。此刻方始體會到了通靈子所說“人身小宇宙,宇宙大人身”的妙處。周身真氣如日月經天、江河行地,張則至剛、弛則至柔,任意所之,沛然無可複禦。
通玄子待他運功完畢站起身來,突然伸掌極快地在他肩頭一推,手法頗似那夜在藏劍山莊深夜留書之人。宇文誠內勁自然順勢一收一放,竟將他這一掌力道卸去大半,但畢竟遠未純熟,剩餘的一小半力道還是將他推得噔噔噔連退幾步,一跤坐倒。
宇文誠一躍而起,麵露慚色,通玄子卻笑道:“不錯,不錯。你上手很快,用不了多久便可內息流轉自如,像我剛才這等尋常手法便奈何你不得了。將來練到深處,乘天地之正,禦六氣之變。裂石分金,劈風斷水,如反掌爾。”
宇文誠心道:“這還是尋常手法?若不是我初學了仙劍九如內勁運用之妙,這一掌早把我打下坐忘峰去了。”
如此一連數日,反複按歌訣運功,其中頗多繁難之處,起初寸步難行。多虧通玄子從旁照應,他自己又是悟性極高,漸漸入門,到得第五日已然習練純熟,隻覺四肢百骸內力充盈,舉手投足之間輕飄飄的,似乎要隨風飛去。越練越體會到自己以往所知淺陋之極。深覺通靈子所言“無攻無守,無虛無實,無強無弱,無先無後,無長無短,不為物先,不為物後”才是武學的巔峰境界。當日第二場考試確有深意。若非往昔內功真純,體悟本門武學甚深,實難過這修習之初的道道關口。
通玄子又變換手法出掌試了他幾次,宇文誠依“隨物賦形”之理運使內力,一一化解。通玄子說道:“你果然不負我期望,這套歌訣的十九道難關都已通過了。你心地空明,正有修習仙劍九如的上好稟賦,怪道你第二場考試的題目答得如此之好。這套歌訣要緊之處在於順其自然,因機變化,不必強求勇猛精進,反而更易有成。”
這幾句話真是說中了宇文誠的心事,忍不住問道:“自來內功修習最重專心致誌,殫精竭慮以求寸進,怎麼這仙劍九如卻處處反其道而行之?”
通玄子道:“這有什麼奇怪?殫精竭慮已近魔道,天行有常,何必強求?又豈是強求得來?不攻之攻,是為至攻;不守之守,是為至守。待我傳了你天覆、地載等九式的運用,你可體會得更深一些。”說完,便拔出宇文誠腰間長劍,依次演示。
第一式天覆,勢若蒼穹臨下,氣魄極大。第二式地載,猶如後土沉穩,雷打不動。第三、第四式日升、月恒,如日月之經天,雖極速卻似極慢。第五式風揚,飄忽難測,羚羊掛角,無跡可尋。第六式雲垂,取“翼若垂天之雲”句意,有橫絕萬裏之勢。第七、第八式龍飛、鳳翔都是飛騰之勢,不同之處一則雄渾、一則輕靈。第九式虎搏最是古樸,適於近身短打。
通玄子這一套仙劍九如使將開來,真如盤古開天辟地一般,把一旁的宇文誠看得目瞪口呆,連連驚歎:“天下竟有人如此使劍!放眼武林,豈有抗手?”其實通玄子為了讓他看得清楚些,已故意放慢了不少,否則他更要眼花繚亂。
通玄子一套劍法使完,戛然而止,問道:“你看到了什麼?”
宇文誠不明其意,心想:“看到了仙劍九如啊,還能是什麼?”但知道若如此回答,必然愚蠢之至。
通玄子見他一臉迷惑,道:“我再演一遍給你看。”說罷,重行演練起來。
這一次可就快得多了,坐忘峰上劍影彌天,銀光瀉地。宇文誠凝神觀看,待得通靈子一套劍法堪堪試演完畢,他終於靈光乍現,喜極大叫:“我看到了那九幅畫!”
通玄子也是笑逐顏開,讚道:“這就是了。”
原來宇文誠在這氣象萬千、吞天吐地的劍影當中,忽然覺得他不像是在練劍,反而像是在作畫,“寒月”劍便是畫筆,上下四方,無處不是畫布。隻不過萬流歸宗樓中那九幅畫是死的,這幅畫卻是活的。宇文誠隻覺看得神魂俱醉,突然想起了一句話:“天地間有大美而不言!”
當下通靈子一招一式,手把手地傳授於他,同時教他如何將前幾日所學的內功心法運用到劍法之中。宇文誠越學越是驚喜萬分,千思萬慮如潮湧至:“原來該當如此。”“原來我一直想錯了。”“怎麼會是這樣?”“奧妙卻在這裏!”一連九天,如癡如醉。寢而不知席,食而不知味。眼中心上,無處不是劍法,無處不是畫卷。他有銀河劍法的根底,進境極塊。自己也覺心驚:“仙劍九如放而極繁,收而極簡,若是當真練成了,臨敵之際,一招便已足夠。”
到得第十日,通玄子已將一套劍法授完,對他道:“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各人。你照此習練,過不了多久,似何思雲那般人物已然不在話下。隻是若要當真練到‘無攻無守,無虛無實,無強無弱,無先無後,無長無短’的最高境界,還需每日晨昏用功。我看你福至心靈,五年之後,或可與當世第一流高手爭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