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1 / 1)

涔水鎮西街的王小荷,在她家臨街的房子裏開著一個雜貨鋪。

這個雜貨鋪沒有門,但開著扇比一般的窗略大點的像把折扇似的窗。涔水鎮多雨,春秋兩季總是細雨綿綿,王小荷雜貨鋪的杉木窗子在濕漉漉的光陰裏漸漸斑駁,開關之際,會發出綿長而無奈的“吱呀”一聲響。

王小荷的雜貨鋪在西街的西頭,我們在西街跑進跑出,總能看見王小荷抱著她的大頭兒子坐在窗戶裏。你要是也從西街過,冷不丁掃一眼這窗子,最初你一定會以為看到的是副扇麵畫,隻不過這扇麵上畫的不是亭台樓閣,也非墨竹幽蘭,而是一對擁擠、逼仄空間裏表情有些呆癡的母子。這畫襯在斑駁的木框裏,顯得粘汙,灰暗,陳舊,模模糊糊的,被水洇過了一般。

西街的女人從王小荷的窗前經過,即使什麼也不買,她們也要把手撐在窗台上,把身子探進這灰暗裏,肆無忌憚地瞅一陣。

又大了些。女人們離開的時候說。

這個“又大了些”,有時候是指王小荷兒子的身子,有時候是指王小荷兒子的腦袋。

王小荷的兒子兩歲多了,可是還不會說話走路,他長著一個奇大無比的腦袋,平時他這個腦袋總是擱在王小荷的臂彎裏。逢著有人來買東西,王小荷無法用一隻胳膊抱起他,於是她就小心翼翼地把他放在她剛才還坐著的圈椅上,再小心翼翼地從她兒子的大頭底下抽出自己的胳膊。王小荷弓著單薄的身子,兩塊肩胛骨把背部的棉布襯衫頂得老高。她一邊牙疼似的“嘶嘶嘶”往嘴裏吸氣,一邊用兩手輕輕地捧著兒子的這顆大頭,再輕輕地把它安放在椅子的扶手上——比放一顆雞蛋還小心。做完這一切,她才起身從貨架上給人拿袋鹽,拿包煙或者是一袋醬油。

王小荷的雜貨鋪沒有門,也沒有名字。

西街的女人炒著菜,發現醬油用完了,就會打發孩子:快!去雜貨鋪買袋醬油——她們說的雜貨鋪,專指王小荷的雜貨鋪。涔水鎮上其他的雜貨鋪,不是叫王記、馮記,就是叫年年發,或是叫日日順。

我們每個小孩,都在王小荷的雜貨鋪裏買過東西。身材單薄的王小荷有一張青白色的瘦削的臉,這臉像張白紙一樣,我們很少能從這張臉上看到其他大人臉上常有的表情,比如喜悅、得意、悲傷或者是憤怒。王小荷的眼睛是黑亮的,可是眼光卻是空的,跟誰也對接不上。我們從她的手裏接過要買的東西時,常常會身不由己地掉進這空裏,不由自主地呆上一呆,然後才回過神來扭頭跑掉。

買東西的錢也是我們自己放到窗台上的紙盒裏,按照掛在窗邊的價格牌自己找零。王小荷腦子有些不清白,算不來加減乘除,可錢上從來沒有出過一分一厘的差錯。這街上的孩子,比如丘巴,比如我,膽子再大也不敢在王小荷的紙盒裏搗鬼,否則娘老子打起我們來就像我們不是他們親生的。在涔水鎮,在西街,什麼是可以做的,什麼是不可以做的,就像河裏的水與池子裏的水一樣分得那麼清。

除了醬油,我們還到王小荷的雜貨鋪買紅糖、鹽、針線、草紙、橡皮擦和十行紙之類的東西。逢著暴雨天,家裏水池子裏的水會變得跟涔水河的河水一樣渾濁,我們就去王小荷的雜貨鋪裏買明礬。明礬這個東西很神奇,再渾濁的水,它也能弄得跟泉水一樣清澈。

我們家家戶戶的院子裏,都砌有一個方方正正的水池子。鎮自來水廠把水從涔水河裏抽上來,水在那些莫名其妙的水塔和管子裏走上那麼一遭,流到涔水鎮家家戶戶的廚房和廁所裏的水,就變成了一毛五分錢一個字的水——這叫人怎麼想得通?因此,我們的母親,無一例外地,在小院一角的水龍頭下砌了個小池子。她們就像開會研討過一樣,水池子的位置、大小、深淺以及所用的材質竟然都完全一樣。我們每家每戶水池子上方的水龍頭,一律是無法關死的,它們一天到晚合著鍾表的節奏滴水。

“滴——答——”,“滴——答——”

而牆上的水表就像睡著了一樣,可水池子裏卻總是有水。

男人們,對女人的這種小伎倆懷著種不屑一顧,卻又有些縱容、有些暗自稱許的曖昧態度。要知道,在涔水鎮這樣的地方生活,那些小小的不辨善惡的智慧,就像我們每個人身後的影子一樣,跟隨在節儉、克己之類的美德後麵,從來都無法分離,而家家戶戶要過的日子,也因此靠了這一隻叫美德、一隻叫狡黠的腳,繼續蹣跚前行。

王小荷家的院子裏,也有這麼一個水池子。除了兒子是個大頭兒子以外,她家的日子與別人家的並沒有什麼蠻大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