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1 / 2)

王小荷的男人叫趙引壽,他是一個表情木訥、行動遲緩、手腳長大的男人。和他的兒子相反,趙引壽有一個小小的腦袋,這小腦袋下是一節長長的脖頸,脖頸上的喉結格外突出,差不多與下顎齊平。趙引壽在鎮上的水泥廠上班,碎石車間。碎石車間的粉塵是很多的,趙引壽每天回家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洗澡。夏天的時候,趙引壽就站在他們家院子裏的棗樹下,從水池子裏舀水衝澡。

王小荷的家就在丘巴家的隔壁,兩家人共著一堵山牆。

這個夏天,我和丘巴經常在黃昏的時候,爬到丘巴家的屋頂上,偷看站在棗樹下洗澡的趙引壽。趙引壽赤裸的樣子,每一次都令我們笑得死去活來。

趙引壽洗完澡,會拖著拖鞋搖著大蒲扇出來,百無聊賴地蹲在街沿上看街景。他跟這鎮上的大多數男人一個樣,似乎在外麵費盡了心力,回到家裏就是功臣,理直氣壯地什麼也不幹。趙引壽蹲在街沿上,癡癡地看別人的孩子活潑地在眼前跑來跑去。這個時候王小荷則要到廚房去做晚飯,他們家的廚房裏也有一把圈椅,王小荷做飯的時候,就把兒子擱在圈椅上,用一根毛巾攔腰勒住他,以免他會從椅子上出溜下去……王小荷和她那大頭兒子可以說是形影不離。

街道上真是熱鬧,小孩子們狗一樣地竄來竄去。

“引壽,引壽,還剩多少天?”街坊們問趙引壽。

聽到這樣的問話,趙引壽的喉嚨裏傳來“咕隆”一聲吞咽口水的聲響,他那碩大的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才慢騰騰起身走到窗戶邊。趙引壽把半個身子從窗子裏探進去,將釘在雜貨鋪牆上的日曆翻看了好一陣,回身悶聲悶氣地說:

“……還剩七百四十一天。”

“哎呀引壽,你上輩子欠他的,今天中午他還吃了兩大碗飯,我看著小荷給他喂下去的。我的大毛和小毛加在一起也沒有吃那麼多。看來他要照醫生說的那樣滿滿地活五年,一天也不打算饒了你。”

“你們大頭寶那樣的伢,能當個正經伢兒養麼?他即不能給你們養老,又不能給你們送終。”

“養孩子是為了什麼?你們小荷癡麼,一個討債鬼麼!”

丘巴的母親馬蘭花是王小荷的表親,不過是那種像涔水河一樣拐了很多彎的表親。王小荷和趙引壽的婚事還是她給說合的。趙引壽三十歲的時候還沒有說上合適的對象,馬蘭花就把自己的表親王小荷介紹給了趙引壽。王小荷小時候上山放牛,從牛背上掉下來摔著了腦袋,人不是很機靈,但洗衣做飯的活都能做。起初趙引壽有些猶豫,一個街上的人,吃著商品糧,每個月有四十二元七角的收入,拿著這筆錢就可以直接去肉食店扛半扇豬肉回來,如果要降低要求娶個鄉下姑娘,那娶個漂亮伶俐的並不難。但馬蘭花對趙引壽說了兩句話,第一句話是:“王家不要彩禮錢,白撿。”第二句話是:“一關燈,底下都是劉曉慶。”這兩句話,讓趙引壽最終動了心。

街坊們和趙引壽扯大頭兒子的事,馬蘭花一般都不會插話。她總是把一隻碩大的青花飯碗擋到臉前,露出兩道被扯得又細又長的眉毛,坐在小竹椅上“吧唧吧唧”往嘴裏扒著南瓜蒸飯,或是紅苕蒸飯。隻有一回,她聽到人說“小荷癡麼”, 按捺不住也開了腔。馬蘭花托著飯碗的左手落下來,穩穩地停在一條肥碩的大腿上,她的右手捏著筷子在空中點來點去:

“引壽,有些話你們小荷不愛聽,我一說,她就把臉別過去——日子怎麼能這麼過?醫生說!醫生說的是能全信的麼?金鑼鎮就有一個這樣的伢,我們丘巴七歲的時候,上一年級,醫生就說這個伢要死了,活不了幾天了。可是,一直到我們丘巴十二歲,上六年級,這個伢子才死了。”

聽到馬蘭花的話,趙引壽“噌”地一下站起來,他的臉就像被人猛抓了一把似的,眉毛眼睛鼻子全擠皺到一塊去,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是“啪啪啪”地用蒲扇急促地拍打身子。

當初馬蘭花把王小荷說給趙引壽時,對趙引壽說王小荷隻是腦子不靈光,什麼都不耽誤。現在王小荷給趙引壽生了個大頭兒子,讓趙引壽白忙活了一場不說,王小荷還隻認這個不會跑、不會叫的孩子,整天抱著這個大頭兒子不撒手。趙引壽近身不得,把正經兒子都給耽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