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涔水鎮,大頭寶這件事,要是擱在別的女人那,也不算是怎麼一回事。大不了兩腿一叉,再生一個唄。就是種豆子,十個豆莢裏也總會有一兩個癟的呢,何況是養孩子?再者,別說是大頭寶那樣的孩子,就是那些個活蹦亂跳的正經伢兒,每年夏天,總會有個把淹死在涔水河裏。好在這河很早就教會了涔水鎮的人這樣一個道理:養孩子就像種莊稼,插十苗,收九棵,就是絕頂好收成。因此,遇到這樣不幸的事,又能怎麼樣呢?就當是一不小心被驢踢了一腳囉,就當是一個踉蹌!等拿這河水洗幹淨孩子小小身體上的泥沙,和自己臉上的眼淚,把悲傷和原本因這孩子而抱有的希望一並埋在河對岸的山坡上後,日子就又如流水,嘩嘩嘩向前淌了——哪一回不是這樣?
可是,王小荷是個腦子有些不靈光的女人,她很難明白這些道理。
當初婚事說成後,趙引壽還給過馬蘭花一塊滌綸的褲料呢。馬蘭花很有些過意不去,她覺得自己有責任給趙引壽多說兩句。
馬蘭花的筷子從空中落下來,很響地敲在飯碗上。
“你又不傻,你要想個法。”馬蘭花說。
活在這個世上,趙引壽似乎最怕人問“還剩多少天”。
每次聽到人問他,趙引壽臉上的肌肉都要有意無意地抽搐一下。
“引壽,引壽,還剩多少天?”
“還剩七百多天……”
“引壽,引壽,還剩多少天?”
“……還剩六百多天。”
這回答仿佛連趙引壽自己都嚇一跳。報出一個數據後,他往往會四肢並攏、呆呆地立上半天。是啊,日子過了那麼久,簡直就像一輩子那麼久,結果卻不過是區區百來天。周圍的人哪個不是在抱怨日月如梭、孩子長得太快?沒幾天功夫,衣服小啦,鞋小啦……日子在別人家裏過得都很快,偏偏在他家裏過得是那麼慢。
趙引壽還怕遇到他的哥哥趙引祿。
趙引祿住在涔水鎮的南大街,他是附近一家煤礦裏的掘進工。趙引祿隻有兩個女兒,都在十歲左右的年紀,胳膊腿都細長細長,她們棉布褲子的褲腳,隔不了幾天就要順著她們麻杆似的細腿往上爬一節兒,這樣的長勢總是令趙引祿心煩意亂。趙家的飯菜是養人的,可是都喂了張三李四家的人!趙引祿一心煩就要去街上截趙引壽,他黑著臉,好像趙引壽欠了他幾籮筐的穀子沒還。趙引祿在街上截住趙引壽,他們周圍很快就會圍上一圈人,他的兩個女兒跟出來立在趙引祿的身後,細細的手腕和腳脖子都露在外麵,看上去就像兩個細胳膊細腿的草人兒。
“硬生生等五年,耽誤的不光是你的兒子,還有老趙家的孫子!”趙引祿說。在傳宗接代這件事上,他對趙引壽寄有厚望。王小荷生完大頭兒子的當天,趙引祿提前從單位裏支來了加班費,買了兩隻老母雞、五斤紅糖,在老婆的詛咒聲裏喜滋滋地提到西街去。孩子三個多月的時候,還是他發現不對勁,催著趙引壽和王小荷帶孩子去常德城裏看醫生——他還偷偷塞給趙引壽二十元錢。
趙引壽低著頭,答:“小荷說,她隻有一雙手麼。”
“國家也是有政策的,有病有殘疾的伢都算不得數,再生一個又不犯法!”趙引祿說。
趙引壽依然低著頭,答:“小荷說,一雙手抱不得兩個伢麼。”
這時趙引祿的兩個女兒就會嘻嘻哈哈唱起來:“王小荷,大頭媽,能生不生大傻瓜!”
“吃了我的雞,吃了我的紅糖,還花了我的錢,就聽我一句話,一句也不行麼?”趙引祿說著說著就有些氣急敗壞起來,就有些恨鐵不成鋼起來:
“小荷說小荷說!你就知道小荷說!她傻,你也傻麼?”
我們時常能看到他把手指點到趙引壽的臉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