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抱著兒子去過一次常德城後,趙引壽似乎再也沒有抱過他的兒子。我們也很少能看到他和他兒子在一起時的情景。
說來奇怪,我們,比如丘巴,比如我,隱約覺得,趙引壽,他有些怕他的傻老婆王小荷,還有他那個既不會說話,也不會動彈的大頭寶兒子。
我們有這種感覺可不是空穴來風。
有一天,天氣特別炎熱,挨到傍晚,也不見有絲毫的涼風。我和丘巴從河裏洗完澡回來,看見趙引壽站在自家的雜貨鋪前,隔窗看著坐在雜貨鋪裏的王小荷與兒子。王小荷歪著腦袋,把自己汗津津的臉和大頭兒子的臉親密地貼在一起。她微微搖晃著身子,嘴裏哼哼有詞,目光直直地從趙引壽的身邊擦過去,就像沒有看到他一樣。
我們看到趙引壽就像挨了打一樣垂下頭來,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我們看到趙引壽低著頭,拖著兩條長腿走進了自家的院子裏。這是晚飯前的一段時間,沒有什麼別的樂子可尋,我和丘巴再次爬到了丘巴家的屋頂上。
我們看見趙引壽慢慢把滿是灰塵的背心和長褲褪在棗樹下,低著頭赤裸著走到院子角落裏的水池子前。
趙引壽赤裸著,把兩條胳膊撐在池子的兩側,一動不動地站在那。他的臀部像個沒有裝滿的麵口袋一樣向下耷拉到了大腿上,四肢比一般人都要長大,因此從後麵看起來,他就像一個上了年紀的猿人,喪失了敏捷之後,身體的龐大隻會使他看上去無比笨拙。趙引壽在池子邊上趴了一會,慢慢彎下腰去從水池裏抄起葫蘆瓢舀水。他每舀一瓢水,就“嘩”一下從自己頭頂澆下去,水飛快地從他滿是灰色粉塵的背上滑過,衝刷出一條條煙熏般蠟黃的肌膚。
就在這時,我們看見王小荷抱著兒子急慌慌地走進院子來。她小心翼翼地把大頭兒子放在院子裏的一張竹床上躺著,然後跑步去了廁所。
趙引壽沒有回頭,他專心致誌地舀水澆著自己,就像農民澆灌莊稼那樣上心。他的身後很快形成了一股小水流,像一條灰色的長蛇,從趙引壽的腳後跟爬到了那張竹床下。過了一會,似乎這條長蛇的爬動驚動了趙引壽,他猛地回頭看著竹床,接著我們聽到了水瓢落進水池子裏時發出的“噗”的一聲響。趙引壽警覺地往廁所那個方向看了看,手裏抓著一條舊毛巾,躡手躡腳地走到了竹床前。
趙引壽兩手抓著毛巾握在胸前,毛巾的一端從胸口一直垂下去,直到趙引壽的膝蓋那展開,我們隱約看到了毛巾上印著的“先進工作者”幾個紅色大字。趙引壽站在他兒子的竹床前,渾身都在往下滴水,腰一點點彎下去端詳他的兒子。他再次警覺地往廁所那個方向看了看,手裏抓著毛巾,慢慢伸向他的兒子,似乎是想要去觸摸這個躺著不能動彈的孩子,但不知為什麼,他看上去有些,緊張,一張臉繃得像要迸裂了一樣。這孩子躺在竹床上,顫顫的,和一堆豆腐沒有什麼兩樣,他的腦袋無法轉動,但是他的眼珠子卻靈活得很。起先他一直看著黃昏時的天空,這天空好看得很,天藍得出奇,大朵大朵的白雲被夕陽染成了絢麗的金色。他似乎看得有些著迷。他快三歲了,如果他能動彈,如果他能說話,這個時候他肯定會指給趙引壽看那些雲朵,並且用生脆的聲音對趙引壽說話:爸爸,你看這朵雲像不像老虎,那朵雲像不像獅子——我們小時候都這個樣——當然他沒有這樣做。過了一會,這孩子好像想起來應該跟他的父親打個招呼,於是他的眼珠滴溜一下轉過去,看向站在他旁邊的趙引壽。可是,令我們沒有想到的是,趙引壽就像被人當胸推了一掌似的,猛地往後連退幾步,他的兩條胳膊折斷了一般無力地垂下來,毛巾掉到了地上。他仿佛受到了驚嚇,身子就像怕冷似地哆嗦起來。
看到這一幕,丘巴和我不約而同地把頭埋進臂彎裏,遏製不住地笑起來,我們咬著自己的胳膊,笑得渾身哆嗦。趙引壽的裸體,啊,怎麼說呢?應該是我們所見過的,這個世界上最滑稽最難看的,男人的裸體。他的兩腿間,看上去簡直就像一隻死老鼠,了無生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