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1 / 3)

公曆紀元一千九百七十八年的冬天來得特別早。剛剛進入十一月中旬,洛河兩岸的林帶還是一片絢麗的深紅,一場西北風刮過,樹木就變得光禿禿的了。氣溫驟降了十度。接著,在人們還沒有思想準備的情況下,一場持續時間很長的寒流就降臨到整個洛河流域。寒流帶來了鋪天蓋地的暴風雪,將整座洛河城帶入了一片銀光閃耀的冰雪世界。

氣溫保持在攝氏零下十五度左右。天空終日陰霾不開如時時會有夾雜著冰耐的雪花或夾雜著雪花的冰雨飄灑下來。屋裏大白天也要開燈。屋頂、馬路邊的樹木枝杈上,窗台和公共汽車候車點的篷頂上,街心公園和市中心廣場上,到處是厚厚的積雪。馬路上的冰被鏟去一層,馬上就會再凍上一層,以致公共汽車和電車不得不整天象患病的小腳女人一樣小心翼翼地哼哼著行走。在最初的日子裏,每一家醫院都人滿為患,不久就人影稀寥了——大雪和酷寒甚至抑製了病藺的繁衍和傳播。

嚴寒和冰雪使洛河中央的那一線細流封凍。嚴寒凍死了樹木,凍壞了街心公園新栽植的大片大片的牡丹。嚴寒凍裂了河岸邊的石頭。

整整一個冬天裏暴風雪都沒有真正停息過。它似乎就潛藏在洛河對岸積雪深厚的曠野裏。遠處那模糊的披雪的小樹林中,洛河上遊眾多的河灣裏,潛藏在遙遙可望的龍門山、邙山和更遠處的伏牛山的峰嶺穀壑間。或者黎明,或者黃昏,或者夜半,突然困獸一樣咕嘟起來,怒號起來,漫天揚起冰雪的鞭子,一遍又一遍地、無情地抽打著城裏城外的房舍、樹木、地麵和每一個行人的麵頰與身軀。常常在夜深人靜時。它讓洛河岸上林帶間的冰掛唏哩嘩啦地炸響起來,將一種聲勢浩大的寒意和恐怖直送進人們那似醒未醒的,象曠野一樣冰冷和荒涼的心底。

這場持續了一整個冬夭的暴風雪還預示著明年早春時節會有一場特大的洪水在洛河裏泛濫起來。每個人的心裏都有一種說不清楚但又很真實的惶恐不安。連城裏最老的老人都說。從來沒見過這麼大的苗,從來也沒見過來得這麼早、冷得這麼狠的冬天。所柯這一切都是不祥的,它們不可能不隱喻著什麼,預巧著什麼。

十二月末尾一個雪佗淩亂飛舞的晚上,天完全黑下來了,沉悶的空氣使人感覺到又一場狂暴的風雪即刻就要來臨。一個十四五歲的女中學生從中州大道旁一輛剛停穩的公共汽車上跳下來,在坑窪不平的冰轍間滑了一下,沒有注意聽迎麵駛來的一輛卡車司機不堪入耳的咒罵聲,慌慌張張地橫穿過馬路,跑進了一所很大的院子。

這兒是市第二人民醫院的家厲宿舍區。臨街的圍牆後麵,是幾幢還沒有竣工的四層單元樓房。再往後是五十年代修建的幾排東西走向的平房。幾十年的風雨吹打,屋牆歪斜而開裂,瓦頂高低不平,到處用磚頭壓著些油氈。顯然是為了補充注房麵積的狹窄,家家戶戶都在以己的窗戶下搭成了一爿:“簡陋的油氈刪下做廚房甚至臥宰用。在厚厚的積雪下,它們仿佛隨時會閩塌或皆陷到地層下去似的,然而卻又占了大院中央那條通道的地麵,使本來很寬敞的一條路成了不規則彎曲的窄窄的一條小胡同。

女學生從這條小胡同甩慌慌張張地往大院深處跑進去,拐到緊靠洛河大堤那排平房前的小院子裏。

在極西頭那間小屋前,姑娘停住了。屋門大開著,從門裏透出的雪亮的電燈光顯出了她臉色的蒼白和神情的驚惶與焦灼。她呼哧呼哧地喘氣,小胸脯一起一伏著,撕心裂膽地喊了一聲:

“媽——!”

這一聲喊裏充滿著那麼多不可捉摸的恐怖,她自己也似乎被嚇了一跳。剛要開口喊第二聲,一個女人就兩手水淋淋。地從小灶屋裏趕了出來。

“雅莉,咋啦——!”女尺也大聲駭叫起來。這個女人有四十幾歲。乍看上去要蒼老得多。個頭最多有一米五五,幹瘦,臉上的皮膚枯澀而多皺,限窩深陷下去。頭發有一半足灰白的。剛才正忙蓿做飯,瞍間那塊大圍裙使她的個頭顯得更小更矮。第一眼看到她,你猶會生出這樣一種聯想,似棗島己看到的是一片荒涼的廢墟,那廢墟是一場人力無法抵禦的災禍造成的,斷牆殘垣,野草叢生;然而也就在這片廢墟中,你還會驚訝地看到大片大片磐石般堅固的、在風雨剝蝕中屹然不動的牆基。

還會生出另一種聯想:她就象一棵樹,在自己的青春年代遭遇了一場持續時間很久的厄難,於是它沒有長大就枯老了;但也就在這棵幹枯早衰的樹上,你還能依稀辨出當年它那窈窕婀娜亭亭玉立的倩影。

門口雪白的燈光下,女兒注視著母親,張了張嘴,又本能地止住了要說的話。司馬麗君正用一種她意想不到的眼神直直地盯著她,這目光裏有某種可怕的預感,更有反抗這種預感的力量。但雅莉還沒有長到可以獨自保守一樁同母親的命運息息相關的秘密的年齡,於是一刹那間,姑娘的眼裏湧滿了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