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司馬麗君又用很大的聲音追問了女兒一聲。然而,一種慘白也正隨著臉部悄悄泛起的細微的顫慄在雙頰上散開來。女兒終於忍不住了:
“媽!我哥……我哥他們那個部隊開到廣西去啦!”女兒從母親臉上肴到了一種迅速的變化:母親不是她熟悉的母親了,她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有了一張使她陌生和驚駭的灰白的假麵具一樣的臉。姑娘又撕心裂膽地叫了一聲:“媽,你……!”
仿佛不是從口中,而是從胸腔深部,司馬麗君一字一字地說出了一句她象是根本不願相信也不願說出的話:“你哥他們……他們開到廣西幹什麼去啦?”女兒沒回答。她覺得這個問題不用回答。女兒望著母親,此刻她心中突然有了另一種恐懼了。這些天來,報紙和電台每天都在拫道中越邊境發生的大量的流血衝突事件,城裏每個人都在談論一場可能爆發在南部邊陲的戰爭。她看得出來,母親在向話時已經想到了它的答案,她隻是不願承終這個答案罷了!正因為這個,母親跟著又大聲問了一句:“這事兒你打哪兒聽說的!”
“外頭都在講!……趙書琴她媽前幾天都親眼看到他們部隊的軍列了!”女兒也大聲回答道。
趙書琴是女兒的同學,她母親在火車站上工作。說完這番話她的嘴就張大了,沒合上。母親的臉色正繼續急驟地怕人地變化著:剛才她還望著女兒的臉,眼下這目光不再注意她,母親的目光寒冷和黯淡下來,凹陷的腮上忽然湧起了兩片鮮豔的潮紅,多皺的右嘴角驚心動魄地抽搐一下,又抽搐一下……仿佛一道無形的堅固的堤岸突然崩塌了,沒頂的洪水撲將過來,要把她和她的這間小屋淹沒掉……忽然,這目光又轉向女兒了,重新變得明亮並且可怕和嚴厲起來。母親渾身哆嗦著,朝女兒罵道:
“你……你這死閨女!胡說些啥!……大年節下的,打哪兒聽人胡說……”
女兒就要奪眶而出的眼淚凝固在眼窩裏了。她走一步上去,雙手扶住了母親。母親卻激烈地把她推開了!
“走!你走開!”司馬麗君叫道。那顫抖的聲音裏突然多了一種女兒早已熟悉的狂躁和憤怒!
……整整一個晚上,娘兒倆誰也沒有再提這件事。伹是,這間臨河的小屋裏的氣氛已徹底變了!
夜漫長而寒冷。整聱一夜,一場暴風雪都在小屋背後的洛河裏,在冰雪覆蓋的曠野裏!在一切它能夠肆虐的地方,狂暴有力地施展著自己的淫威。即使在這個冬天裏,它的來勢之猛,聲勢之浩大也是罕見的。風雪搖撼著小屋,小屋一夜都在微微地但又是劇烈地抖動著,看樣子它是支撐不到天亮了。
司馬麗君的身世淒苦而又普通。生在兵荒馬亂的一九三五年冬天,黃河岸邊的一個小村莊。祖祖輩輩都是佃農,加上連年災荒,餓殍遍野,她又楚家甩的第四個女孩子,於是剛落地就成了不受歡迎的人。這天夜甩,父親用一條小被子裹著她,將她扔到村後一片荒墳地甩。
那時似乎就存了記憶,有了一種異常寒冷的感覺,雪地,墳塋,夜色。墳地邊小樹林裏咻咻喘氣的野狗。小被子太薄。她想哭又哭不出聲來。
是母親瞞著父親,把她從墳地裏抱回來的。因為那條野狗。為這件事父親對母親拳打腳踢,母親忍著打哭喊著自己的一番道理:
“小雞小貓也是條命兒。……閨女是俺生下來的,不是她自己要到世上來的……”
一種不幸的或者被稱之為悲劇意識的東西,那時起就悄悄地真實地出現在她心裏了:她來到這個世界上是多餘的。她的命不好。從生下來開始,一種無法躲避而又無法抗拒的命運的黑暗就在追逐她,要將她吞噬掉。為了這個命運讓她來到一個貧苫、不幸的家庭,三歲就嚐遍了世上所有能充饑的樹皮,野萊,觀音土。這?年蔣介石扒了花園口,滔滔黃水淹沒了故鄉的田園,逼得父母親拖著她們姊妹四人去逃荒。他們到過洛陽、潼關、臨潼、兩安,寶雞、四年後回到了老家,村子變成了一片蘆葦灘,而村後高崗上的那片荒墳地還在。
隻有母親的胸膛口足火燙的。隻有在這兒才能找到慰藉,找到那些斷續的、驚恐不安的夢。
母親啊母親!從那時她就懂得世間一條極重要的道理:一個人生在世上可以沒介父親,卻不能沒有母親。一旦失去了母親那滾燙的胸膛的庇護,兒女們就會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