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末天就熱了起來。也不知是天氣的緣故還是失望勞累所致,美和病了幾天。文章得知後,打電話叫文仲良過去住,文仲良謝絕了。文章的媳婦叫愛更,是個嬌滴滴的韓國姑娘,動不動就“歐巴,歐巴” 地跟文章撒嬌,文仲良到了這年紀,光是目睹這樣的場麵就已覺難堪。
況且,他和孩子們之間,是客氣多於親熱的。對這個兒子,他心裏甚至是有些怵的,兒子再怎麼不好,也沒有把自己弄得身陷牢獄、妻離子散。
不過,在電話裏對文章說不過去了,放下電話的一瞬間,文仲良似乎聽到了文章的輕笑。
文章這樣年紀的男人,正是處在對男女之情豁達而又輕慢的年紀,他們有的是恣意妄為的資本……他該如何猜想自己與美和呢?
文仲良放下電話,因為羞惱臉不禁有些發燒。電話旁邊的一麵小圓鏡子清晰地映出了他的表情,麵頰上幾小塊老年斑的顏色也因此加深了,感覺像一塊塊汙跡。
窗外的一株雙櫻卻開得正好,花朵累累垂垂,有果實的質感。
林一雯很喜歡櫻花。記得附近一所大學的校園裏有一棵雙櫻,樹高兩層,開起花來,一棵樹就撐起了一個盛大的場麵,垂委及地的紅花像瀑布一樣,讓人歎為觀止。曾有那麼一段時間,每年到櫻花盛開的季節,他都會抽空陪著林一雯去市內各個景點看櫻花。他們也去過那所大學。文馨都上幼兒園了,兩個人還手拉著手,麵對著一樹櫻花在校園的一張長椅上一坐半天。
到了後來,更能觸動他的卻是單櫻。單瓣櫻花開得比雙櫻早,花期短,在薄寒的春色裏匆匆,像個淒美的吻……顏色是雪也似的白,遠看是輕的,比雲彩還輕薄的質感,風可以吹走的那種。剛和一雯分開的時候,有一個雨天,他孤身一人走到路上,路旁有幾株單櫻正值花期,隻見滿眼清澈的白,濕淋淋的白和無聲的輕柔墜落……他停下腳步,仰望了很久,以致到後來臉濕漉漉的,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
窗台邊的書桌上有一張多年前的全家福。照片裏的他和林一雯十指緊扣,很幸福的樣子。文馨剛會走路,與文章一起偎依在他們身邊。
美和每次擦拭書桌,都會拿起照片端詳,說:“多好看的一家人。”
好看得不像是真的。文仲良時常覺得照片裏的美好與幸福不過是自己年輕時的一個夢。尤其是到了現在的年紀,這種感覺會更加強烈。
照片裏的文章,還像個小女孩似的,天真爛漫,眉目清秀。現在的文章,已年過而立,額頭的發際線,不知不覺往上走了些許。
出門散步,文仲良常常會不由自主地走到文章的咖啡館去,隔著一條馬路站在那,遠遠地看上一眼就好。咖啡館總是很安靜,坐在裏麵的那些人,也很安靜。文仲良很放心。作為一個父親,文仲良知道自己永遠錯失了將兒子抱上馬,再送一程的機會。文章考大學、就業,人生中最關鍵的時候,他倒是恢複了自由身,可那時候,他不像是刑滿釋放回來的,倒像是來自外星球,什麼也不會,什麼都看不懂,而且,還怕。在監獄裏包裝了十年牙簽後,除了見到牙簽不怕,看見什麼都怕得要命。怕出門,怕跟人說話,怕過馬路,怕孩子說錯話,怕孩子過馬路……好在後來遇到美和,與其說是他幫著她找孩子,不如說是她幫著他找自己。
這世上的每個父親應該都有些可以與兒女分享的人生經驗。文仲良時常問自己:你啊,有什麼可以與孩子們分享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