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嘴唇顫動著慘笑了一下,說:"我這個人真不中用,從小就沒學過這些事情。母親總是說:"幾毛錢一件的衣工,一兩塊錢一雙皮鞋,這年頭女孩子真不必學做活了,還是念書要緊,念出書來好掙錢,我那時候想念書,還沒有學校呢。"父親更是由著我,我在家裏簡直沒有進過廚房 您看我生火總是生不著,反弄了一廚房的煙! "說著又用烏黑的手背去擦眼睛。
我來了這麼幾天,她也沒有跟我說過這麼多的話。我看她的眼睛又紅又腫,聲音也啞著,我知道她一定又哭過,便說:
"他們既然出去吃了,你就別生火吧。你趕緊洗了手,我樓上有些點心,還有罐頭牛奶,用暖壺裏的水衝了就可吃,等我去取了來。"我不等她回答便向樓上走,她含著淚站在樓梯邊呆望著我。
M太太一聲不言語的,呆呆的低頭調著牛奶,吃著點心。
過了半天,我就說:"昆明就是這樣好,天空總是海一樣的青!
你記得卜朗寧夫人的詩吧 "正說著,忽然一聲悠長的汽笛,慘厲的叫了起來,接著四方八麵似乎都有汽笛在叫,門外便聽見人跑。M太太倏的站了起來,顫聲說:"這是警報!
孩子們不知都在哪裏?"我也連忙站起來,說:"你不要怕,他們一定就在附近,等我去找。"我們正往門外走,老太太已經帶著四個孩子,連爬帶跌的到了門前,原來M先生說是學校辦公室裏還有文稿,他去搶救稿子去了,卻把老的小的打發回家來!
我幫著M太太把小的兩個抱起,M太太看著我,驚慌地說:"×先生,我們要躲一躲吧?"我說:"也好,省得小孩子們害怕。"我們胡亂收拾點東西,拉起孩子,向外就走。忽然老太太從屋裏抱著一個大藍布包袱,氣急敗壞的一步一跌的出來,嘴裏說:"別走,等等我! "這時頭上已來了一陣極沉重的隆隆飛機聲音。我抬頭一看,蔚藍的天空裏,白光閃爍,九架銀灰色的飛機,排列著極整齊的隊伍,穩穩的飛過。一陣機關槍響之後,緊接著就是天塌地陷似的幾陣大聲,門窗震動。小孩子哇的一聲,哭了起來,老太太已癱倒在門邊。這時我們都擠在門洞裏,M太太麵色慘白,緊緊的抱著幾個孩子,低聲說:"莫怕莫怕。×先生在這裏! "我一麵扶起老太太,說:"不要緊了,飛機已經過去了。"正說著街上已有了人聲,家家門口有人湧了出來,紛紛的驚惶的說話。M太太站起拍拍衣服,拉著孩子也出到門口。我們站著聽了一會,天上已經沒有一點聲息。我說:"我們進去歇歇吧,敵機已經去了。"M太太點了點頭,我又幫她把孩子抱回屋去,自己上得樓來;剛剛坐定,便聽見M先生回來;他一進門就大聲嚷著:
"好,沒有一片幹淨土了,還會追到昆明來!我剛抱出書包來,那邊就炸了,這班鬼東西!"
從那天起,差不多就天天有警報。M先生卻總是警報前出去,解除後才回來,還抱怨家裏沒有早預備飯。M太太一聲兒不言語,腫著眼泡,低頭出入。有時早晨她在廚房裏,看見我下樓打臉水,就怯怯的苦笑問:"×先生今天不出去吧?"
我總說:"不到上課的時候,我是不會走的,你有事叫我好了。"
老太太不肯到野外去,怕露天不安全,她總躲在城牆邊一個防空洞裏。我同M太太就帶著孩子跑到城外去。我們選定了一片大樹下,壕溝式的一塊地方,三麵還有破土牆擋著。
孩子們逃警報也逃慣了,他們就在那壕溝裏蓋起小泥瓦房子,插起樹枝,天天繼續著工作。最小的一個,往往就睡在母親的手臂上,我有時也帶著書去看。午時警報若未解除,我們就在野地裏吃些幹點充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