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0章 我的鄰居(3 / 3)

坐在壕溝裏無聊,就閑談。從M太太零碎的談話裏,我猜出她的許多委屈。她從來不曾抱怨過任何人,連對那幾個不甚討人喜歡的孩子,她也不曾表示過不滿。她很少提起家裏的事,可是從她們的衣服飲食上,我知道她們是很窮困的。

眼看著她一天一天的憔悴下去,我就想幫她一點忙。有一次我就問她願不願去教書,或是寫幾篇文章,拿點稿費。家務事有老太太照管,再雇個傭人,也就可以做得開了,她本來不喜歡做那些雜務,何必不就"用其所長"?

M太太盤著腿坐在地上,抱著孩子,輕輕的搖動,靜靜的聽著,過了半天才抬起頭來,說:"×先生,謝謝你的關懷,這些事我都早已想過了,我剛來的時候,也教過書,學校裏對於我,比對我的先生還滿意。"說到這裏,她微笑了,這是我近來第一次見到的笑容!她停了一會說:"後來不知如何,他就反對我出去教書 老太太也說那幾個孩子,她弄不了,我就又回到家裏來。以後就有幾個朋友同事,來叫我寫稿子。

×先生,你知道我從小喜歡寫文章,尤其是現在,我一拿起筆,一肚子的 一肚子的事,就奔湧了出來。眼前一切就都模糊恍惚,在寫作裏真可以逃避了許多現實 "她低頭玩弄著孩子襟上的紐扣,微微的歎了一口氣,說:"但是現實還是現實,一聲孩子哭,一個客人來,老太太說東說西,老媽子問長問短,把我的文思常常忽然驚斷,許久許久不能再拿起筆來。而且--寫文章實在要心境平靜,雖然不一定要快樂,而我現在呢?不用說快樂,要平靜也就很難很難的了!

"寫了兩篇文章,我的先生最先發現寫文章賣錢,是得不償失!稿費增加和工資增加的速度,幾乎是一與百之比,衣工,鞋價,更不必說。靠稿費來添置孩子衣服,固然是夢想,寫五千字的小說,來換一雙小鞋子,也是不可能。沒有了鼓勵,沒有了希望,而寫文章隻引起自己傷心,家人責難的時候,我便把女工辭退了。其實她早就要走--我們家錢少,孩子多,上人脾氣又不大好,沒有什麼事使她留戀的,不像我 我是走不脫的!

"我生著火,揀著米,洗著菜,縫著鞋子,補著襪子,心裏就象枯樹一般的空洞,麻木。本來,抗戰時代,有誰安逸?能安逸的就不是人;我不求安逸,我相信我雖沒有學過家務,我也能將就的做,而且我也不怕做,勞作有勞作的快樂,隻要心裏能得到一點慰安,溫暖。"

"我沒有對任何人說過任何言語,自己苦夠了,這萬方多難的年頭,何必又增加別人的痛苦?對我的父母,我是更不說的。父親從北方來信,總是說:"南國濃鬱明豔的風光,不知又添了你多少詩料,為何不寄點短詩給爸爸看?"最近不知是誰,向他們報告了這裏的實況,母親很憂苦的寫了信來,說:"我不知道你們那裏竟是這個樣子!老太太總該可以幫幫忙吧?早知如此,我當初不該由著你讀書寫字,把身體弄壞了,家事也一點不會。"她把自己抱怨了一頓,我看了信,真是心如刀割。我自己痛苦不要緊,還害得父親為我失望,母親為我傷心,×先生,這真是《琵琶記》裏蔡中郎所說的"文章誤我,我誤爹娘"了! "她說著忍不住把孩子推在一邊,用衣襟掩著臉大哭了起來。孩子們也許看慣了媽媽的啼哭,呆立了一會,便慢慢走開,仍去玩耍。我呢,不知道怎樣勸她,也想她在家裏整天的淒涼掩抑,在這朗闊的野外,讓她恣情的一慟,倒也是一種發泄,我也便悄悄的走向一邊。

我真不想再住下去了,那時學校裏已放了暑假。城牆邊的防空洞曾震塌了一次,壓傷了許多人,M老太太幸而無恙。

我便攛掇他們疏散到鄉下去。我自己也遠遠的搬到另一鄉村裏的祠堂裏住下--在那裏,我又遇到了一個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