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2章 我的朋友的母親(2 / 3)

"看見了K,我幾乎哭了出來,誰曉得這幾年的工夫,把我的兒子折磨得形容也憔悴了,衣履也襤褸了!他看見我,意外的歡喜,聽到他姐姐死去的消息,也哭了一場 。過後才問起他的孩子,對於他的太太卻淡淡的不提,倒是我先說了幾句。問起他這邊的生活,他說和大家一樣,衣食住都比從前苦得多,不過心理上倒還痛快。說到這時,他指著旁邊的F小姐,說:"您應當謝謝F小姐,這幾年來,多虧得她照應我。"我這時才發覺她一直站在我們旁邊。

"F小姐也比從前瘦了,而似乎出落得更俊俏一些,她略帶羞澀的和我招呼,問起她在北平的父母。我說我在北平的時候,常和他們來往,他們都老了一點,生活上還過得去

說了一會,F小姐便對K說:"請老太太和我們一塊兒用飯吧?"K點頭說好,我們就一同到F小姐住處去。

"在我找到房子以前,就住在F小姐那裏,她住著兩間屋子,用著一個女工,K一向是在那裏用飯的,衣服也在那邊洗。我在那邊的時候,K自然是整天同我們在一起,到晚上才回到宿舍去。我在一旁看著,覺得他們很親密,很投機,一塊兒讀書說畫,F小姐對於K的照應體貼,更是無微不至。他們常常同我說起,當初他們一路出來,怎樣的辛苦,危險;他們怎樣的一塊逃警報,有好幾次幾乎炸死;K病了好幾場,有一次患很重的猩紅熱,幾乎送了命。這些都是K的家信中從來不提的,他們說起這些經曆的時候,都顯著很興奮,很緊張,K也總以感激溫存的眼光,望著F小姐。我自然也覺得緊張,感激,而同時又起一種說不上來的不安的情緒。

"等到我搬了出來,便有許多K的同事的太太,來訪問我,吞吞吐吐的問我K的太太為何不跟我一同出來?我說本來是隻到香港的,因此也沒想到帶著他們。這些太太們就說:

"如今老太太來了就好了,否則K先生一個人在這裏真怪可憐的--這年頭一個單身人在外麵真不容易,生活太苦,而且 而且人們也愛說閑話! "她們又問F小姐和我們有沒有親戚關係?她的身世如何?我就知道話中有因,也就含含糊糊的應答,說F家同我們是世交,F小姐從一畢業就做著K的助教,她對人真好,真熱心。她對於K的照應幫忙,我是十分感激的。

"不過我不安的情緒,始終沒有離開我,我總惦記著北平那些孩子,我總憋著想同K說開了,所以就趁著有一天,我們的女工走掉了,K向我提議說:"媽媽不必自己辛苦了,我們還是和F小姐一塊兒吃去吧,就是找到了女工,以後也不必為飯食麻煩,合起來吃飯,是最合理的事。"我就說:"我難道不怕麻煩,而且我歲數大了,又曆來沒有做過粗話,也覺得十分勞瘁,不過我寧可自己操勞些,省得在一起讓人說你們的閑話! "K睜著大眼看著我,我便委婉的將人們的批評告訴了他,又說:"我深知你們兩個心裏都沒有什麼,抗戰把你們拉在一起,多同一次患難,多添一層情感。你是有家有孩子的人,散了就完了,人家F小姐一個多才多藝的女子,豈不就被你耽誤了?"K低著頭沒有說什麼,從那時起,一直沉默了四五天。

"到了第六天的夜裏,我已經睡下了,他摸著黑進來,坐在我的床沿上,拉著我的手,說:"媽媽,我考慮了四五天,我不能白白的耽誤人家。我相信我們分開了,是永遠不會快樂的,我想--我想同北平那個離了婚 "我沒有言語,他也不往下說,過了半天,他俯下來搖我,急著說:"怎麼,媽媽,您在哭?"我忍不住哭了出來,說:"我哭的是可憐你們這一班苦命的人,你命苦,F小姐也命苦,最苦命的還是北平你那個媳婦和三個孩子。他們沒有對不起任何人,他們辛辛苦苦的在北平守著,等待著團圓的一天。我走了,算不了什麼,就是苦命,也過了一輩子了,你若是 還是我回去守著他們吧! "這時K也哭了,緊緊握了我的手一下,就轉身出去。"

老太太咽住了,又從袖口裏掏手絹,我趕緊笑說:"對不起,伯母,請您給我一杯水,這絲糕放在這裏怪香的,我想吃一塊。"老太太含著淚笑著站起,倒了兩杯茶來,我們都拈起絲糕來吃著,暫時不言語。

老太太咳嗽了一聲,用手絹擦一擦嘴,說:"我想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我就去看F小姐。她正要上課去,看見了我,臉上顯出十分驚訝,我想我的神色一定很不好,我說:"對不住,我想耽誤你半天工夫,來同你談一件事,"她的麵色倏然蒼白了,連忙回身邀我進到內屋去,把門扣上,自己就坐在我的旁邊,靜靜的等著。我停了半天,忍不住又哭了,我說:"F小姐,我不會繞彎兒說話,聽說K想同你結婚?"F小姐把臉飛紅了,正要說話,我按住她的手,說:"你別著急,這自然是K一方麵的癡心妄想,不是我做母親的誇自己的兒了,K和你倒是天生的一對,可惜的是他已經是有妻有子的人了 "F小姐沒有說話,隻看著我。我說:"自然現在有妻有子的人離婚的還多得很,不過,K你是曉得的,極其疼愛他的孩子,同時他太太也沒有對不起他的地方。"F小姐低下頭去,我又說:"F小姐,你從小我就疼你,佩服你,假如你是我的親女兒,我決不願你和一個離過婚的人結婚,在他是一個幸福,在你卻太不值得了。"我撫摩著她的手,說:"你想想,從前在北平的時候,你還不是常常到我們家裏來?你對他發生過感情沒有?我準知道那時你的理想,也不是像他那樣的人。隻因打了仗,你們一同出來,患難相救護,疾病相扶持,這種同甘苦,相感激的情感的積聚,便發生了一種很堅固的友情--同時大家想家,大家寂寞,這孤寂的心,就容易拉到一起,戰爭延長到七八年,還家似乎是不可能的事,家裏一切,一天一天的模糊,眼前一切,一天一天的實在。弄到後來,大家弄假成真的,在雲霧中過著苟安昏樂的日子--等到有一天,雨過天晴,太陽衝散了雲霧,日影下,大家才發現在糊裏糊塗之中,喪失了清明正常的自己! """你看見過坐長途火車的沒有?世界小,旅途長,素不相識的人也殷勤的互相自己介紹,親熱的敘談,一同唱歌,一同玩牌,一同吃喝,似乎他們已經有過終身的友誼。等到目的地將到,大家紛紛站起,收拾箱籠,倚窗等望來接他們的親友,車一開入站,他們就向月台上的人招手歡呼,還不等到車停,就趕忙跳了下去。能想起回頭向你招呼的,就算是客氣的人,差不多的都是頭也不回的就走散了。戰事雖長,也終有和平的一天,有一天,勝利來到,驚喜襲擊了各個人的心,那時真是"飛鳥各投林",所剩下的隻是一片白茫茫的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