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你們成功了呢,你們是回去不回去?假如是回去了呢?你是個獨女,不能不見你的父母。K也許可以不看他的太太,而那幾個孩子,他是舍不得丟開的。你們仍舊生活在從前環境中間,我不相信你們能夠心安理得,能夠快樂,能夠自然。人們結婚後不是兩個人生活在孤島上,就是在孤島上,過了幾天,幾月,幾年以後,也會厭倦膩煩,而渴望孤島外的一切。你對K的認識,沒有我清楚,他就像他的父親,善感,易變,而且總傾向於憂鬱,他永沒有完全滿足快樂的時候,總是追求著什麼。在他不滿足,憂鬱的情境之中,他實在是最快樂的,你也許不懂得我的話,因為你沒有同這樣的一個人,共同生活過。
""所以我替你想,為你的幸福起見,我勸你同K分開,"眼不見為淨",你年紀輕輕的,人品又好,學問又好,前途實在光明得很--我離開北平之前,你母親還來找我,說香港和重慶通訊容易,要我替她寫信給你,說他們老了,這戰事不知幾時才完,他們不知道將來能不能見著你,他們別無所囑,隻希望你謹慎將事,把終身托付給一個能愛護你,有才德的人。我提到這些,就是提醒你,K一輩子是個大孩子,他永遠需要別人的愛護,而永遠不懂得愛護別人,換句話說,就是他有他自己愛護的方法!我把話都說盡了,你自己考慮考慮看。"這時F小姐已哭得淚人兒一般
"我正在勸慰她,忽然聽見K在外麵叫我,我趕緊把門反掩上,出來便往家走,K一聲不響的跟著我回來。
"此後我絕口不提這件事,K的情緒反而穩定了下來。我不知道他同F小姐又說過沒有,我隻靜候著他們的決定。終於在前天夜裏,K告訴我說F小姐決定從軍去了,明天便走,她希望我能去送她。K說著並沒有顯出特別的悲傷,我反而覺得難過。這女孩子真是聰明,有決斷!不是我心硬,我相信軍隊的環境和訓練,是對她好的,至少她的積壓的寂寞憂傷,有個健全高尚的發泄。今早我去送她,她沒有掉下一滴淚,昂著頭,挺著胸,就上了車。咳,都是這戰爭攪得人亂七八糟的。"
老太太停住了。這一篇話聽得我淒然而又悚然,我便笑說:"伯母也不必再難過了,這件事總算告一段落,我想他們將來都會感激您的。伯母!我真是佩服您,怪不得朋友們都誇您通今博古,您說起文哲名詞來,都是一串一串的!"老太太笑了,說:"別叫你們年輕人笑話,我小的時候,也進過幾天的"洋學堂",如今英文差不多都忘光了,不過K的中文雜誌書籍,我還看得懂--我看我該走了,你也乏了,我也出來了半天。你想吃什麼,隻管打發人去告訴我,我就做了送來。"她說著一麵站起要走。
我欠起身來,說:"對不起,我不能送了。您來這麼一說,我倒覺得清醒了許多。您若不嫌單身漢屋裏少茶沒水的,就請常過來坐坐。"老太太站住了,笑說:"真的,聽說從前有人同你提過F小姐,你為什麼不答應,你答應了多好,省去許多麻煩。"我笑說:"不是我不答應,我是不敢答應,她太多才多藝了,我不配!"老太太笑著搖頭說:"哪裏的話,你是太眼高了,不是我說你,"越挑越眼花"--"
老太太的腳聲,漸漸的在甬道中消失了。我凝望著屋頂,反複咀嚼著"飛鳥各投林"這一句話!
這時窗外的暮色,已經壓到屋裏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