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訴你,我來的時候,許多親戚朋友都勸我,說我回國去好容易胖了起來,再到中國恐怕又要瘦了。本來是,我在濰縣集中營裏,減了二十二磅,瘦得像一根竹竿。但是我呢,仿佛"心"總是在中國,我生在這裏,這邊認識的人也多。他們說北平城外還聽得炮聲呢,但我告訴他們,我在北平住了三十年,城外沒有炮聲的時候就很少。
"現在B也住在這裏--她從前是一個人住一所房子的--還有新來的J和H。我們四個人合起來過日子,吃的還好一點。不過今年冬天的煤還是有問題,太貴了,而且還來不了。
"這一切都不要緊,這十年都經過了,還有什麼受不了的!
隻是有一樣,我們要有個"希望",一個-安-居-樂-業-的希望,好讓這些年青人好好的讀下書去,你剛從南邊來,告訴我,照你看來,中國前途有希望沒有?"
在高低不平的一大片空曠地上,忽然凸出了一堆土山,據說那便是清涼山。由崎嶇不平的破碎的石階上去,穿過九個穹門,引到掃葉樓。
路邊的新灰過的牆上,貼了許多標語,那是清涼山中學貼的,什麼愛護學校啦,愛惜上課的光陰啦。我對於標語文學,素來不大注意,因此這些字句,也沒有滲進我的記憶裏麵去,隻知道那是針對那九天的罷課請願而發的。
穿過幾座廟堂式的屋子,神像都破爛了,鍾鼓旁邊堆著些農產物和稻草。這廟裏似乎住著人家,有個老婦人坐在台階上,端著隻破碗吃飯。走到末一進,上了樓梯--這樓梯雖然是最近的建築物--迎麵三間開著窗戶的樓屋,便是掃葉樓了!
左壁上貼著衛戍司令保護風景區的布告。中間是掃葉僧的畫像,兩旁一副對聯。右壁梁上有"古人"的題詩。地上擺著八個茶桌,有些軍人和女人雜坐,喝茶吃瓜子。
我們也揀了個桌子坐下去,隔窗外望我們來時所看見的,一大片高低不平的青黃的土地--"這時候當然沒有紅葉!"紅"是不必說了,怎樣連"葉"也沒有?樹都哪裏去了?"
"我怎麼曉得?我是第一次來。告訴你,對於我們的風景區,我根本不抱什麼希望。無論到哪裏,一定是滿牆滿柱的歪詩,和"××××××到此一遊"的留題。一定有黑黃色的"白"桌布,一定有滿地的瓜子皮,花生殼。此外是"所餘無幾"的建築和風景。處處表現出"不肖子孫"的肮髒,懶惰,苟且,貪婪的習氣。我們的祖宗也許喜歡種樹,建築,遊山,玩水;而我們隻喜歡閑坐,吃茶,吐痰,嗑瓜子,完了往牆上寫上我們的大名--"
隔街樓下忽然有人吹起笛子,仿佛是《茉莉花》的調子。
"你說這個可以不可以入詩?題目是《掃葉樓聞笛》!不信我明天寫出一首七律你看看,什麼"紅葉"啦,"黃花"啦,"懷人"啦,"感遇"啦,用五十六個陳舊濫汙的字形,來維持這人們幻想中"雲鬟霧鬢"的掃葉樓,把花生皮和瓜子殼且都藏在佛桌底下去。
"若不是你拉我,我是不會來的!因著近代的風景,和今人的詩,我連古代的山水和古人的詩,都起了懷疑。真的,一切離實際太遠了! "
一九四七年八月廿七日,日本,輕井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