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7章 黃和平(1)(2 / 3)

太婆和婆婆長得很像,都是小小的三角眼,大大的三角臉,想必原來也生著大小適中的三角形利齒,但現在隻剩下兩排光禿禿的牙床。翕動時很像一盤石碾子,挺風光地旋轉。就連衣服也很相似,婆婆穿著件寬寬大大的黑毛衣,太婆穿了件同樣寬鬆的黑大襟褂子。喬不明白她們為什麼這麼偏愛黑色,特別是今天這喜日子。

“遠誌,你有沒得耳性?叫你們整整頭發——大喜的日子,偏要把晦氣帶得來!”婆婆的三角眼隱沒在模糊一片的黑暈裏,隻有冷笑錐子似的一閃。她胸前那麼平,恐怕連那兩隻扁而長的乳房也不存在,喬想。

遠誌沒聽清母親在嚷些什麼,他呆了一呆,接著便很聰明地一笑,生怕人說他蠢。

“爸,您說我們的結婚照放不放大?”遠誌沒話找話說。

“去,去——跟——跟跟你媽商——商量!”公公很恭順地甩了下袖子。雖然口吃,他嗓子卻是特殊的好,每一個字迸出來都字正腔圓。

“媽,我們照相時穿著結婚禮服,我那朵花是挑出來的,粉紅色的隻有那一朵,其他都是紅的——”喬討好地看著婆婆。

“那好呀!你的福氣好!”婆婆那腔調就像一把風幹了的大掃帚,把喬的心裏掃得空落落的。

太婆用一雙油乎乎的大手把喬全身摸了個遍,喘籲籲地哼著:“骨盆太小,怎麼生得崽兒?”婆婆便抿了嘴,難為情似的把頭一低,接著忽而挽起褲腿,一直挽到大腿根。喬驚呆地看著婆婆,隻見她從容不迫地跳進一個泡著衣服的大木盆裏,用兩隻光腳用力踩那一盆衣服,雪白的泡沫咕突突地往外冒,那兩條細而短的黃腿果真和喬想的一模一樣,呈X形。婆婆踩得竟很活潑,腿肚子上兩根脈管兒在嘣嘣地跳。

“媽,讓我來吧一”喬以為自己該盡兒媳的本分,誰知婆婆並不踩她,隻顧自己踩得高興;一會兒,竟現出羞答答的模樣兒。粗壯的公公張開大嘴,嘴裏充滿愛情。大約這個節目是公婆調情的惟一合法渠道,而那雙X形的小短腿在公公心裏占有極特殊的分量。喬明白自己剛才想錯了。

我該做什麼呢?我們該做什麼呢?喬看著遠誌。遠誌急急避開她的目光。兩人全身裹滿了灰蒙蒙的黏液。進院子時那麼小心,還是沾上了。沾上了,就癢得難熬。

“來!陪我抹牌!”太婆在喊。遠誌擠在喬前頭衝了進去。喬幾乎被撞了個跟頭。是什麼讓遠誌這麼害怕?喬想。

“陪太婆打牌不能老贏也不能老輸。”遠誌小聲關照喬。遠誌輸了牌,就裝作很調皮的樣子招太婆打。太婆果然伸出枯樹枝似的手親親愛愛地拍著遠誌長胡子的臉。喬也笑,心裏卻感到惡心。太婆哆嗦著出了一對“疙瘩”,遠誌嚷著:“太婆好福氣!難怪今年太婆八十八了還這麼硬朗!是有天子命呀!不管不管管不起!”喬忘了遠誌的關照,出了一對鬼,管了。太婆臉灰下去,半晌不說話,後來忽而砰然一聲,嚇得喬的眼睛不知往哪兒放好。

“您老人家,大概消化不良吧——”她怯怯生生地說。

“誰說的?!屁是人間之氣,哪有不放之理?!特別是太婆的屁,那簡直不是一般的氣,竟是仙氣了!……”遠誌說得手舞足蹈,接著是長胡子的臉又挨了親親熱熱的一巴掌,然後作為獎勵,太婆親自給遠誌撈了一小塊肘子。肘子仍是生的。(不知太婆吃的那些為什麼很爛。)遠誌假裝嚼得很香,又讓給喬。喬咬了一口,她覺得自己淹沒在一種惡臭中。她急急地跑到廁所去嘔,嘔了又嘔,不大願出來。她發現這個家裏隻有廁所幹淨。她正自得地欣賞那刷得很淨的白瓷馬桶,遠誌忽然撞進來,嘔出一塊帶血絲的肘子。於是喬又接著嘔,兩人高一聲低一聲地嘔著。

出來以後聽到有什麼東西在浴缸裏撲通通地亂響,響成一片。太婆便把牌統統拆亂,眯起三角眼笑。婆婆也笑,已把褲腿放了下來,衣裳也洗好了。公公見太婆和婆婆都笑,也笑起來。聲音特別大,像馬嘶。這笑聲顯然把婆婆嚇了一跳。她回過頭去,公公就不笑了。然後,兩個人就關起房門,婆婆說要給公公揉腰。

太婆在嚷餓了。遠誌卻紅起臉很興奮,指指畫畫地點著那扇關閉的門。喬裝看不見,又悄悄溜進廁所,坐在馬桶上心滿意足地呆著臉。這回沒忘了插門。廁所裏有一麵小小的圓鏡,周圍的水銀都脫了,隻中間一小塊能照見人。喬發現那灰蒙蒙的黏液在慢慢地變成皮,一種硬痂狀半透明的皮,從鎖骨以下開始變。她試著去撕,撕下了一點又一點,再去撕,便疼得哆嗦,原來已撕得見了血肉。那層硬皮已牢牢黏在身上。“洗吧,洗洗試試。”她脫光了跳進浴缸,昏黃的水裏立即翻起那條大鯽魚。原來剛才發出聲音的是它!它浮在水裏半晌不動,一雙陰險的綠眼睛盯牢了她,緊接著綠光一閃,它瘋了似的在浴缸裏亂撞,滑膩膩的尾巴鞭子似的狠狠的甩向她。她立感到周身蜇了似的疼。再一細看,原來這魚竟生了幾顆很堅固的牙齒,三角形的,在暗處閃著幽幽的光。

婆婆臉紅紅的變得滿麵春風,見了喬堆起一臉笑,親親熱熱地拉著喬的手扭到浴缸前。大黑鯽魚正陰沉著臉休息,聽見腳步聲,又是撲通一跳,把尾巴狠狠一甩,眼裏閃出一道陰毒的綠光。婆婆笑得更厲害了:“喲喲,活得好靈醒的!呆會兒,你把它殺了,晚飯時湊個菜,討個吉利!”喬看著婆婆的嘴巴連連點頭。她本來是想搖頭的,但有種什麼使她怕,壓倒了她對大黑鯽魚的恐懼。所以她想也沒敢想就連連點頭,點完頭,才覺自己掉進一個深坑裏去了。於是她的右手指——剛才被婆婆親親熱熱地握過的——又開始跳起來,跳個沒完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