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畫得越來越好。有一天,他畫了一大一小一肥一瘦兩隻黑烏鴉,一匹大馬和一隻小耗子,跑來跑去地拿給人看,歡喜得太婆、婆婆、公公、遠誌圍了一圈兒。太婆已年近九十,兩隻三角形的小眼睛仍亮得逼人。男孩給大家講解,說那兩隻黑烏鴉是老太和奶奶,那匹大馬是爺爺,爸爸便是那隻小耗子,隻是沒有媽。
幾個人愣了半晌,看了又看。還是婆婆精靈,忽然悟出真諦,喜笑顏開地把手按在太婆那青筋突起的胳臂上,兩隻黑色香雲紗袖管蹭來蹭去,親密地絞在一處。“媽,伢兒把我們畫成鳥,把他爺爺畫成千裏馬哩!”婆婆歡天喜地地嚷,“這孩子是給您添福添壽的,畫的都是吉祥物哩!”
太婆屈曲著眼細細地看了一回,點頭笑道:“嗯,這伢JL倒是個有心的!看看,把遠誌倒畫成一隻虎!”
“可不是!”婆婆笑得露出滿嘴三角形的尖牙齒,喬也悄悄地走出來,悄悄地在一旁看。
“啊哈哈,孩子是把你們畫成鳳凰鳥哩!你們還沒看出來,哈哈哈……沒看出來……”公公怪聲笑起來,像馬嘶。笑得太過,連粉紅色的牙齦也暴露出來,喬這才看清原來公公是滿口假牙。那牙床活活搖搖的,好像馬上就要整個兒掉下來。於是喬也跟著笑,直笑得流出了眼淚。婆婆一邊笑一邊抱著孩子又晃又親。淘淘粉嘟嘟的臉被慈愛的唾沫淹得變了形,一雙黑眼珠驚恐萬狀地盯著這個成人大笑的世界,卻突然大哭起來。
男孩再也不畫了。別的孩子幹什麼,他也就幹什麼。太婆這才一塊石頭落了地。“伢兒們,就要這樣。太精怪了就不好養!”
後來,男孩大了,上小學了,特別守規矩,人緣也好,又有孝心,非常聽大人的話。人人見了都誇他是個乖孩子。鄰居家訓誡孩子都以他為楷模,動不動就說:“你看看人家淘淘!”公公婆婆便紅光滿麵。
太婆仍活得很精旺,重孫子的一舉一動她都很關心。那個油垢的沙鍋有天燉糊了一隻雞,喬刷了又刷,可從此卻刷不掉那股糊味。太婆常常一邊抱怨一邊從鍋裏舀出帶糊味的肥湯,然後放出惡臭難聞的屁,隔著兩層門喬也能聞得見。她忽然想到大概那株黃和平也是被熏死的,就在一個晚上悄悄扒開花塚來看。手電的藍光照出一窩白生生的蛆蟲,擁擠著,碰撞著,互相碾壓著,有時又偶爾彙成一股合力,直往地底下鑽。喬三下兩下把土拍得死死的,從此不再想那株月季花了。
男孩越來越討人喜歡,見了老太太、爺爺、奶奶親得不得了,和爸爸也過得去,隻和媽媽形同路人,偶爾叫一聲媽,也是遲遲疑疑的,還帶著種莫名其妙的難為情。不過,這孩子的眼珠卻不似先前那麼亮了。仍很漂亮’隻是眼光冷冷地像凝固的冰霜。
有一天晚上喬睡不著,聽見隔壁房間裏的床又在咯吱咯岐地響。
“我早就看出來了,孫子跟人家的孫子不一樣哩!”是婆婆精力旺盛的聲音。
“幺不一樣法?”公公的嗓子混混沌沌的,象是馬上要睡死過去。
“不一樣就是不一樣……”
“派頭蠻大的,將來不知要做到幾品官哩!”喬聽見婆婆壓低的笑聲。
然而喬並不知道,男孩也有男孩的秘密。他有時做一個夢。夢見一棵極大的月季花。不,簡直是月季樹,梢上頂著一朵巨大的淺黃色的花。陽光玻璃般地罩在花上,透明的花叢就象是一點一點地消融在那朦朧的淡金色中。風輕輕地吹,花一抖動,便發出奇妙的叮叮咚咚的音響。細看,原來那每一片葉子都變成了透明的小鈴鐺,葉上的露滴成了一顆顆飄遊不定的小星星,繞著花叢靜靜地飛。挨近了,能聽見花朵在輕輕地歎息。摸摸,葉子竟還是溫熱的。那根金色的雄蕊很神氣地伸展出來,四周的雌蕊在圍著它翩翩起舞……那朵淺黃色的花是那麼美麗。男孩蹺起腳尖兒,拚命地躥高兒,卻無論如何夠不著。他搬來一架梯子,搭上去,一步步地爬,爬到中腰,梯子卻突然塌了,軟綿綿地倒下。男孩“哇”地哭醒,叫了一聲“媽”。
可惜喬已睡死,沒有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