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酒是一種天賦。
天賦是與生俱來的,不是人人都有。就像有的人會唱歌、有的人會玩樂器、有的人會讀書、有的人會戀愛、有的人會喝酒一樣,因此也有的人不會唱歌、不會玩樂器、不會讀書、不會戀愛、不會喝酒。這都不能強求。
強求一個不會唱歌的人唱歌,唱的和聽的都會覺得難受,而強求一個不會喝酒的人喝酒,情況則要複雜得多,不是一個簡單的難受說得清的。
我早些年當過一陣幹部,用不著我解釋,既是幹部,就一定需要出席各種的宴會,尤其必須喝各種的酒。為此我十分苦惱,因為我沒有喝酒的天賦。我由於缺少這種基本的素質,常常弄得同誌們不大愉快,覺得自己實在是混在幹部隊伍裏濫竽充數,屍位素餐,心虛得很。常常是這樣:人到齊了,各種頭銜由大到小依次地強調過了,熱熱鬧鬧的客套話也說盡了,於是上酒,於是我就開始心虛。我的樣子一定惶恐,囁嚅著,語無倫次,末後鼓足勇氣說:對不起,我不喝酒。我的聲音是那樣軟弱無力,語氣是那樣地誠懇,表示著十倍的抱歉與慚愧。這當然通不過,大家不同意我不喝酒,都是一個革命隊伍的,革命的小酒人人要喝,不能例外的。這就又得加上再三再四的有時甚至需要涉及到人體生理科學的種種解釋同說明。我不是不喝,不是不想喝,不是不願意喝,我實在是不能喝,因為人對酒精也就是甲醛的敏感程度存在很大的個體差異,這種差異所導致的心血管方麵的反應……這些解釋同明與宴會的氣氛是如此的不和諧,不協調,仿佛我存心要別人的興,是故意地鬧別扭。
在那種時候,我深感自己無能,不稱職,對不起所有人。當然也覺得委屈。我為什麼一定要會喝酒?為什麼一要對不起對不起地請求別人原諒?好像我真犯下了什麼嚴重錯誤似的!我的不會喝酒,不過就像有的人天生少長了一指頭,一個少長了一根指頭的人會為此向別人道歉嗎?
我甚至不僅在理論上,而且在實踐上向別人解釋和證明我在天賦方麵的缺陷,我向宴會上的各位領導陳述自己喝酒的故事,就像有的人在酒興正高的時候貢獻出各種各樣黃色的段子一樣。
二十歲的時候,我在一家很小的煤礦當井下工。南方煤礦井下都很潮濕,實際是水淋淋的,下雨一樣不停地落著黑乎乎的水,所以井下工基本不穿什麼東西,洗起來為難。年輕的因為羞澀還穿條短褲,老的就毫不在乎地基本是裸體了,弄得渾身烏黑的濕瀝瀝的裸體——我後來看過一些裸體的素描,回想起來,覺得非常可惜,為那些藝術家可惜,他們錯過了那樣多的線條分明的裸體,那樣多的地底下的真正生活低層的真相。
由於潮濕,井下工多有關節炎。有回不知如何一來,承領導上關心,給每人發了兩瓶記得是半斤裝的國公藥酒。我當即打開來,小試一口,比較甜,有點淡淡的藥的香味,好喝。於是一仰頭,咕冬咕冬連喝兩口,感覺挺快活。幾分鍾之後,身上有點癢,到處癢,再就發現整個人很快變紅,像丟進開水裏麵很快變紅的蝦,連腳指頭都是紅的。最紅處在小肚子,它像曉得害羞似的一片紅暈。而且紅得不對,由紅漸紫,漸黑。我緊張了,跑到礦上的醫務室,請求治療。醫生是個年輕的女醫生,進過赤腳醫生培訓班的,讓我脫了衣給她看。看了我的胸部,還有腳指頭。我覺得她沒有看到問題最嚴重的小肚子,這可能影響她對這一意外情況的症斷,但我不好意思一定強調要她看那個地方,我覺得那樣不好。於是她在部分地看過之後,皺了皺眉說,你不要走,就坐在這裏,先觀察一陣再說。我坐在那裏,不斷地看一看通紅的自己,也看一看她。看她在幹幹淨淨的充滿了藥水味的醫務室裏走來走去,擺弄一下聽診器,或者拿一個不鏽鋼的盒子煮針頭。她沒有穿醫生通常要穿的白大褂,她好像從來不穿那種職業氣十足的服裝,也許是隨便——一個小煤礦的醫務室本也沒有必要一本正經;也許是出於女人愛打扮的天性,她穿的是一件碎花的的確良襯衣。那件襯衣不夠大,緊繃在她身上,她的胸脯因此顯得比較突出,引人注目。隔一氣,她就來看看我,很負責很內行的樣子。她的手指觸在我的肩上背上,她的手指頭是涼的。我們也說了一些別的話,不鏽鋼盒子裏的水早就煮開了,撲撲地響著,蒸氣嫋嫋地升起來,我感受到了一種通常都會令人向往的氣氛,我好像願意呆在那間房子裏,我坐了差不多整整兩個小時,稍感遺憾地目睹紅色從我身上一點一點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