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醫生比我大好幾歲,而且結了婚——她的男人不知在哪裏工作,有時也到礦上來,總是穿件藍卡其中山裝,背一個上麵印著“為人民服務”的黃書包——而且長得一點都不好看,臉上有深深淺淺的斑,腿也顯得特別粗,特別短。但是,實在說我仍然願意呆在那間屋子裏,願意享受那種難得的氣氛。要知道,那年我剛二十歲,生活在一個幾乎看不到女人的煤礦裏。正是這位結了婚的不怎麼好看的女醫生給了我很專業的忠告:你一定是對酒精過敏,今後你再不要喝酒,再喝酒是很危險的。她這麼說著當然就是表示關心,我很感謝她,並且相信她的症斷,雖然我一貫懷疑那些有名望的專家的種種看法。我很忠實地執行著她的要求,自此以後滴酒不沾。我知道假如我萬一又喝出當年那樣一種情況,一定不再可能遇到那樣讓我感覺良好的醫生以及氣氛,我不能拿自己做試驗。
但即使這樣的故事當然也不能夠在宴席上獲得理解與同情,因此在我的感受當中,酒已經不再隻是酒了,酒不僅有酒氣,酒還有油滑之氣,我親眼見到許多難辦的事情就是在這種油滑當中得以順暢起來,酒還有霸道之氣,不會喝也要喝,不喝就是不對,就是不跟一個革命隊伍的同誌們同心同德,真是強人所難。
我沒有喝酒的天賦,更還在很多方麵缺乏天賦。比方我字寫得很差,哪怕從小認真練過柳公權的玄秘塔也還是差。這是沒有辦法的,寫字也要天賦,要手性。但我幾乎從沒有因為字寫得醜而為難,對此人們普遍表現出寬容的態度,似乎字寫得不好倒是允許理直氣壯,而不會喝酒,卻讓我吃足了苦頭,這根本一點道理也沒有。
我明白不會喝酒就等於是犯了錯誤是沒有道理的,但一到那個時候,我還是情不自禁就作起檢討來。我習慣了。
很多沒有道理的事情,我們都已經習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