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為往事幹杯(1 / 1)

我的讀中學的女兒要求到一個叫塔克堡的地方去。理由是她要聽現場的吉它彈唱。我不知道塔克堡為何物,不知道這個古怪的名字是什麼意思,我從不到這類的地方去,而且她有許多功課要做。但是,我們當然還是去了。

我們從冬日夜晚清冷的街上進到了一個溫暖的堡壘。

有燭光的溫暖,有紅茶的溫暖,以及那麼多人的溫暖。

在很多的溫暖當中,我覺得自己已經老了,這裏是年輕人的天下。

都是年輕人,十幾二十歲的年輕人占領了這個地方,讓我一下子明白什麼叫做老。老是相對的,是比出來的。

這裏的服務員年輕,手腳利索,用我女兒的新潮的句式來說,他們總是“用跑的”,且彬彬有禮。這裏的顧客年輕,我不知道他們是些什麼人,大約不外乎學生、公司職員或者流行音樂愛好者。他們的衣著看上去一律前衛,甚至另類。他們大多有著一種共通的神態與舉止,有點冷漠,有點悠閑,也有點看不出來由的自信。他們光潔的沒有歲月的臉上同事寫著無所不知與一無所有。當然也很另類。

琴聲和歌聲就是在這種另類的氣氛中間驟然響起來的。多麼年輕的歌手,他的白皙修長的手指在吉它上翻飛,略顯嘶啞的磁性的嗓音像長了翅膀一樣滑翔,他唱了一首又一首的歌,這些歌的歌詞有些寫得不怎麼好,幾乎文理不通,而且立意也都相差不遠,無非是有關寂寞,孤獨,傷感,尤其有關甜蜜或者痛苦的愛情。但我還是喜歡,我覺得這樣很好,現在的年輕人可以公開地用情地用勁地唱著這些,實在很好。

在我年輕的時候,誰要是大聲唱什麼寂寞孤獨傷感,哪怕就是唱唱愛情吧,也是相當危險的,很可能就會有人找你談話,教育你,批評你,辦你的學習班,要不幹脆把你抓起來。因此我喜歡回蕩在塔克堡的歌聲,就正如同我喜歡這個社會的任何一點進步一樣。

歌聲把大家的情緒都調動了起來,不少人跟著歌手一起唱,一起喊,一起動。燭光把許多身影映在牆上,牆上有不計其數客人的留言,讓人想到紐約地鐵車站的塗鴉。雖然這些留言的內容不過與歌詞大同小異,但多少也表達出一種自由的氣息。

在我看來,這種自由的氣息是十分值得珍貴的。我在比這個歌手年紀還要小些的時候就下了鄉,在一個偏遠的村莊裏整整練了四年小提琴,從霍曼一直練到開塞。有回我的琴譜不知被誰撕掉了幾頁,過一陣,才有人偷偷告訴我,那兩頁琴譜被大隊上研究了許久,他們警惕性很高,對那些古裏古怪的豆芽菜樣的符號產生了疑問,引起了多種的設想,甚至聯係到了密電碼。

我後來就是靠小提琴的特長招了工,在文工團演出樣板戲。演《白毛女》,《紅色娘子軍》,演現代京劇《沙家浜》,《智取威虎山》,也演移植的革命現代花鼓戲《紅燈記》。什麼叫移植的革命現代花鼓戲?現在的年輕人聽了一定覺得好笑。要是他們知道我們那時經常背著被窩行李,一個鄉村一個鄉村到處演出,在用門板搭起來的舞台上跳革命現代芭蕾舞,倒踢紫金冠,那就更加要覺得好笑了。

我的女兒很快活,她喜歡這個地方,這裏的歌聲感染了她,她變得安靜了,很神往的樣子。但我知道,她的喜歡,跟我的喜歡,有很大的不同。也許她比我更能理解這些年輕人吧。她還下了決心樣的告訴我,說她將來也要當一名歌手,帶上她的吉它,到處歌唱。雖然在她更小的時候,曾經一度認為世界上最好的職業就是賣冰棒。

坐在塔克堡的現代和前衛裏麵,我想到了過去,正像那位目光迷離如醉如癡的歌手所唱的:為往事幹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