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茅屋街筆記(1 / 3)

這地名不好聽,叫茅屋街。

老住長沙的人,都知道從前有個茅屋街。文革的時候,那裏的一群半大孩子舉著標語在城裏到處亂竄,標語上署名:戰鬥街。有人問:戰鬥街是哪裏?孩子們搶著答:就是茅屋街呀。哦——,問的人拖出很長一聲的哦——,仿佛是表示失望:還不就是個茅屋街嘛!

所以,即令在那樣非常的革命的時期,茅屋街也沒有什麼起色。那是個不大容易讓人發生興趣的地方。

但小學生張小文喜歡到茅屋街去。散了學,經常的一個節目,就是同學幾個相邀了,到茅屋街去。去看,去玩,去瘋。

離茅屋街不遠,有個桐蔭裏。張小文就是住在桐蔭裏的。

老住長沙的人,都知道從前有個桐蔭裏。桐蔭裏有條麻石路。很寬敞。有的人家,門口停了華沙小轎車,旁邊再走人,過單車,一點也不礙事。兩邊是高高低低的圍牆。白的粉牆,灰色的抹了水泥的牆,或者刷成米黃色的牆。也有竹籬笆,風吹日曬,那些本來青青的竹條都幹枯了,變成灰黑的了。連纏在上麵曾經熱熱鬧鬧開著花的牽牛的藤,也變成灰黑的了。

桐蔭裏總是很安靜。那條麻石路上走的人總是不多。人碰了麵,說話,聲氣也是細細的。那些圍牆的上頭,長年伸出一叢的綠樹,穿過稠密的樹葉,可以看到紅色的,黑色的屋頂。有時,忽然,叮叮咚咚,會有鋼琴的聲音,雨點一樣從哪家的牆頭撒下來。更顯得安靜。

有家的大門上,橫著一塊條石,上麵刻著:隱趣廬。張小文上學以前,就從那塊石頭上認得了隱趣廬這三個很複雜的字。

晚上,張小文躺在被窩裏,聽到風在圍牆外麵嗖嗖地跑。風像是什麼活的,有生命的東西一樣。他還會聽到很清脆的當的一響,接著響起一個悠長的蒼老的聲音:餛一飩哦—每這時候,張小文就在心裏一模一樣地應和著:餛——飩哦——。張小文想得出那副一頭冒著白白的熱氣的餛飩擔子的樣子,想得出那個終年四季在肚子上係塊圍裙的精瘦老倌子的樣子。甚至,發出那當的一響的兩片鋥亮的銅板,張小文也是看得爛熟,了然於心了。

張小文吃過很多那老倌子包的餛飩。

那老倌子,就是茅屋街的。

張小文就是喜歡到茅屋街去。他覺得桐蔭裏沒有一點味。大約因為,茅屋街,有好多別一種的,全然陌生的東西罷。

茅屋街,確鑿是散布了許多東倒西歪的茅屋的。所謂街,就是那些隨意搭就的茅屋之間存留的空地,而且是泥,沒有任何規劃設計,也談不上公用的排水係統。如此一來,那街上一年到頭便是濕瀝瀝的,泥濘不堪的。而且隨處可見腐敗的菜葉,魚的肚腸,死的老鼠和鮮活亂竄的貓狗。而且有淩空架設的竹篙,將花花綠綠的衣裳褲子劈啪作響地飄在人的頭頂上。而且所有人家,全體把房門洞開,毫無顧忌地展覽自己的日子。男人打赤膊,露出黝黑的成條成塊的肌肉,就著花生米喝酒,女人尖利了喉嚨,牛伢子狗伢子地呼喚崽女。總之這麼一個熱鬧嘈雜的處所,沒有理由不讓一個小孩子感到新奇與刺激。

況且,許多的屋頂上,居然還一蓬蓬地站立了或青或黃的亂草。

況且,一到黃昏,就可以聞見嗆人的柴火的煙味,——家家屋頂上,一律彌漫了書上才有的所謂炊煙。有好多次,張小文望著白白地升騰起來的炊煙,不知道為什麼,他的小小的心裏,競也會生出幾分惆悵來。

離茅屋街不遠是鐵路。過鐵路就差不多到鄉下了。京廣線在這裏拐個彎,好像想繞過這地方似的。鐵路彎到市裏麵的火車站去了。有回,茅屋街一個小孩子在鐵路上玩,被火車壓死了。茅屋街的人,成百的人,都爬到火車上,哭,鬧,要賠。附近的人都跑去看,張小文也去了,他看見一些血。他不明白,已經壓死了,怎麼還能夠賠。

張小文搞清楚了,茅屋街的男人,大多靠體力和手藝吃飯。拖板車,踩三輪車,整雨傘洋傘,修皮鞋套鞋,賣油條燒餅。女人在家做飯,帶孩子,喂三隻五隻雞,或者到桐蔭裏給人家幫工。

張小文覺得,茅屋街的人,跟桐蔭裏的人,大不一樣。

他對茅屋街的一些人,特別有興趣。

一是劉郎中。

茅屋街到底有好多茅屋,大概沒有誰統計過。二三百,四五百,可能差不多。這麼多,又這麼亂,連門牌號都沒有,郵遞員怎麼送信呢?張小文曾經擔心過。後來他想明白了,茅屋街的人,可能根本就不寫信。在那一大片茅屋的中央的部分,有塊特別大的空地,意思像是市裏麵最繁華的五一廣場。四圍有幾家極小的店鋪。賣炒蠶豆,花生米,針線,煤油,鹵豬耳朵,豬尾巴,酒,等等。還有個自來水站,裏麵一排水龍頭,嘩嘩地放著水,一分錢兩擔。再就是劉郎中的藥鋪。

張小文就是從劉郎中身上,曉得郎中就是醫生的。劉郎中的藥鋪連塊招牌都沒有,好像也不需要有,反正,一望而知,它不是別的,就是個藥鋪。他的藥鋪終日開門,裏麵的東西讓人一目了然。那些插在門檻裏關鋪麵用的木板,一塊塊地碼靠在旁邊。櫃台很寬大,粗糙,是白木的。上頭擺把乖艦小的稱。一鸚黝光滑的石頭,壓在一疊載成四方的黃紙上,來包藥的。一個黃銅的碾。三個白底藍花的胖肚瓷壇。一副硯台,一枝毛筆。櫃台裏麵,靠牆,擺著從上至都是抽屜的藥櫃,也是白木的屜麵上,毛筆依次寫著:當歸、黃芪、銀花、首烏……屋梁上,大包小捆地吊著許多根根草草,那都是草藥。劉郎中是中藥郎中,也是草藥郎中。草藥便宜。

在那些吊在空中的落滿灰塵的根根草草當中,還吊著一隻鳥籠。金絲細篾的鳥籠倒是擦得幹幹淨淨,那隻褐色的油光水滑的小鳥,偏著頭,唱得很文靜。每天,劉郎中就坐在他的鳥籠下麵,給人診脈,開方(他沒有正式的處方箋,就寫在包藥用的黃紙上,一般半張紙就夠了),抓藥。

張小文到茅屋街去,常要在劉郎中的藥鋪前停留一會。他呼吸著中藥和草藥的很複雜的氣味,看那幾個瓷壇,銅碾,稱,鳥,看劉郎中的泛亮的禿頂。說不出什麼道理,他覺得這裏有一種好像是古代的味道。他有點喜歡這種味道。

他覺得劉郎中本人,也像是一個古人。劉郎中頭頂禿了,但四周的頭發不但還在,還密,而且拖得很長,掃帚似的。他的衣服也奇怪地長,接近膝蓋,腳上是圓口青布鞋。有時候,——大概在他高興的時候,劉郎中會提把竹劍,到鐵路邊上沒有人的地方,舞一陣。他一舞劍,孩子們都跟去看,眼睛鼓得溜圓地看,屏聲斂氣地看。竹劍把空氣砍出獵獵地響,移得飛快的腳底下,卻一點聲音沒有。

那種時候,張小文覺得劉郎中,更像一個古人。

說起來,張小文跟劉郎中,還有特別的關係。張小文的媽媽懷張小文,懷到三個月,有天,不小心閃了一下,人就不好,送到醫院看,醫生說孩子是保不住了。大家都覺得可惜,有人說,不妨找劉郎中試試,就從茅屋街請來了劉郎中。他來了,問一問,把一回脈,然後開方。用的是張小文死去的爺爺的筆墨。開完了,不說病情,倒說:筆好,硯池也好,端硯。然後才說:不要緊的,三副藥吃完就行了。又說:是男喜,到時候,要討杯酒喝的呀。說得一屋人又驚又喜。

後來,果然。

這事張小文自己當然不知道,那時他還在他媽媽的肚子裏,是以後大人告訴他的。還有一回,張小文早上起來,發現半邊臉腫起很高,紅,痛。他爸爸拿手摸了摸,說:腮腺炎,到市立醫院看看。但嫉她說是衝耳風,應該找劉郎中。當然是娛她說話算數,她大些。

帶張小文到了茅屋街,劉郎中也是拿手摸了摸,就尋出一些灰黑的粉末來,用水調了,就是他自己喝茶用的紫砂壺裏的茶水,塗到張小文的腮幫子上。塗完了,涼浸浸的。張小文指著一格一格的抽屜上麵寫著的字,說:柳體。劉郎中就笑笑,問:你在練字?張小文告訴他,每天寫一張柳公權玄秘塔。劉郎中說:也可以臨一臨顏真卿。

張小文不知誰是顏真卿。

這麼說來,劉郎中總共跟張小文看過兩回病。張小文與同學到茅屋街玩,走到藥鋪那裏,就說:他給我看過病。劉郎中當然不隻跟張小文看病。他主要看茅屋街的病。那裏的人,大病,小病,都找他。茅屋街的人很少上醫院。通常,紮紮針,拔個火罐,不收錢。正式開方抓藥,又是一說。劉郎中不知給多少茅屋街的人看過病。

文化革命,忽然一天,藥鋪門口來了一部解放牌汽車,跳一些人下來,很響亮地喊著口號,把劉郎中抓走了。這些人還對跑過來看的茅屋街的人說:他是個壞家夥,是何鍵的私人醫生。

茅屋街的人搞不清何鍵是何許人物;也不曉得,世界上,竟然還有私人醫生這種古怪的職業。

天黑了,也不見劉郎中回來,藥鋪的門還四敞著,茅屋街的人不放心,覺得這樣子不好,萬一丟了東西,等劉郎中回來,——他們認為劉郎中當然是會要回來的,到時肯怕會講不清。就有人把那些鋪板搬起來,按東壹、東貳、東叁……南壹、南貳、南叁……的秩序,一塊塊插好了。

鋪板上麵東壹、東貳……的字,都是劉郎中自己寫的毛筆字,字一個個很黑,跟柳體完全不同,張小文想,那可能就是顏真卿。

藥鋪關門了。

劉郎中這一去就沒有消息了。

那隻鳥,一定也餓死了。

很久以後,從那些鋪板之間的縫隙裏,還有中藥的、草藥的氣味,一陣陣地飄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