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是胡秀英。
張小文到茅屋街去,還因為他奶媽的緣故。他奶媽就是胡秀英。
張小文的媽媽跟他爸爸一樣,都是省立師範的老師。老師,一般身體都不大好。張小文生下來,家裏就請了胡秀英當
他的奶媽。胡秀英自己也有個小毛毛,但她說:她的奶多,奶好,再加兩張嘴巴都不要緊。
張小文是吃他奶媽的奶,長大的。
到了茅屋街,他一定到奶媽屋裏去。奶媽的茅屋,跟周圍別的人家的茅屋,沒有什麼兩樣。稻草蓋的頂斜斜地,很矮。冷天,有鄉下人挑一擔擔的草來賣,奶媽買了草,搭張梯子,爬到屋頂上,把已經漚濕的、發黑的草掀下來,把新的金黃的草蓋上去。張小文看過奶媽爬在屋頂上的樣子,他有些擔心,怕她摔下來。
她一個女人,做這種事,好像不大應該。她男人幹什麼去了?
胡秀英的男人不幹什麼,他什麼也幹不了。他就是睡在床上,喘氣,呼嚕呼嚕地喘氣。他有病。碰到好天氣,胡秀英就把男人放到一張竹靠椅上,連人帶椅端到外麵的地坪裏,讓太陽曬他。他躺在靠椅上,時時地還要使喚胡秀英。茶,茶!老子要吃茶!他脾氣很大,很惡。張小文不喜歡這個男人。
這個男人躺在靠椅上時,胡秀英就洗衣。洗她自己的,她男少的,她的叫連福的崽的衣。但主要,她是洗桐蔭裏一些人家的衣。她三天兩次要到桐蔭裏去,一家一戶把衣收回來,一大盆,一大盆地洗。她用搓板,用馬頭牌肥皂,嚓——嚓——嚓——嚓——,一下一下地洗。有時,張小文就蹲在旁邊看。他看見奶媽的額頭也是一下一下地往前栽,好像她的額頭也需要使勁似的。他還看見,奶媽的額頭上有汗,汗珠一顆跟一顆掉下來,落在翻著泡沫的盆裏。洗好了,奶媽把衣挑到井邊上清。她不用自來水,自來水是要錢的。然後就曬。奶媽屋前麵栽著許多樹樁子,扯許多繩子,那裏仿佛永遠都飄揚了各式各樣的衣裳。
胡秀英靠洗衣,養活一屋的人。
張小文到奶媽屋裏,隻跟他奶媽講話,或者,跟一路長大起來的連福講。張小文覺得,他跟連福都是吃奶媽的奶長大的,因此他願意同連福玩。但連福十有八九不在,他總是鼻涕很長地在外麵野。有回,在鐵路邊上,張小文見連福捉到一隻老鼠,他揪住老鼠的尾巴在空中抖,弄得它齜牙咧嘴,吱吱吱地亂叫,把張小文嚇得要命。實際上,那以後,張小文就有些怕連福。
每次,他到奶媽屋裏,奶媽一定就快活地叫起來:哎呀呀,細崽,我的細崽來啦。她總是把已經是小學生的張小文,還當做從前的毛毛。胡秀英的工作很苦,很累,但她身體好,是個高高大大的女人。張小文站在她麵前,要仰起臉才看到她的一年四季紅通通的,帶些雀斑的臉。他還看到奶媽的兩隻高聳著的巨大的奶。他想,我就是吃這兩個奶長大的呀。他覺得奶媽身上,有一股讓他感到溫暖和親切的氣息。他一輩子都忘不掉這種氣息了。
奶媽一邊細崽細崽地叫著,一邊在那間黑洞洞的屋子裏轉。一會,從什麼地方找出幾塊紅薯片子,一會,又不知從什麼地方摸出來辣椒蘿卜,都塞到張小文的嘴裏。紅薯片子是甜的,辣椒蘿卜是鹹的。{
有幾個跟張小文一起玩的同學,都在那間黑洞洞的屋子裏,吃過那種紅薯片子,辣椒蘿卜。
好多年以後,張小文參加一個同學聚會,有個同學忽然對張小文說:那時候,我還吃過你奶媽的辣椒蘿卜!這個同學把辣椒蘿卜四個字說得很有味,很響亮,很激動,好像那是什麼了不起的東西似的。張小文想,幾十年都過去了,奶媽的明明很普通的辣椒蘿卜,如何會給同學留下這樣深刻的印象呢?
他告訴同學:我奶媽早已經是北京人了。
張小文把奶媽的故事,講給同學聽:
六十年代初,張小文的在北京工作的姑爹,要找保姆帶孩子。他的官當得大,要求也高。他指定要找老家的人,那個人一定還必須有三好:人品好,身體好,性情好。跟學校裏評三好學生樣的。這件事,就委托給張小文家裏來辦了。當然就是到茅屋街找人,隻有茅屋街,才有人肯到別人家帶孩子,且是到天遠地遠的北京帶孩子。起先並沒有考慮胡秀英,因為她男人有病。但看了幾個人,都不大合條件,事情就讓胡秀英知道了。她跑到張小文家裏來,說她想去,說屋裏的事可以安排好,說她自己,正好有那“三好”。還說:就是到北京看一眼,一世人也值啊。她這個理由說得有幾分天真,但也有幾分感人,大家覺得,真還隻有她有“三好”。這麼樣,她就到北京去了。
兩年以後,她回來接連福,因為她男人死了。她那次回來,給張小文家裏帶了許多北京果脯,另外,給張小文帶了一隻文具盒,鐵皮的,上麵印著天安門。奶媽穿一件黑呢子衣,可能不是她自己的衣,不合體,緊緊地箍在身上。她說話,也有了些許普通話的味道,怪怪的。張小文覺得奶媽不像原先那麼高高大大,可能是他自己長高了的緣故罷。但奶媽的臉,還是紅通通的。
又過兩年,姑爹的孩子帶大了,就給胡秀英找了份工作,在北京市的一個什麼什麼胡同小學當校工。掃地,燒開水,收發報紙,上課下課打鈴。她沒有文化,做不了別的。到文化革命中間,她寫了封信來,她的字一個個都很大,很醜,信上說,她已經當上學校的革委會副主任了。
早些時候,連福到長沙出差,來看過張小文。他不再是那個成天拖著鼻涕捉老鼠玩的小孩子了,他在北京吃了許多麵粉、高梁、玉米、大白菜,長成了一個標準的北方大漢,操一口道地的舌頭打轉的北京話。他和張小文匆匆見一麵,說了會話,就走了。他很忙。
張小文的奶媽早已經退休,就住在北京的那個什麼什麼胡同裏。
故事講完了,張小文的同學望著張小文,眼睛睜得很大。
三是王喜妹。
茅屋街有口井。麻石鋪的井台。鋪得馬虎,井台凹凸不平。兩個井口倒是圓溜溜的。那地方一天到晚都是女人的天下。女人的袖子一律挽起來,將係了繩索的吊桶投下去,一把一把地扯。水是透亮的。一些看上去柔弱的女人,扯起水來,不知為什麼,顯得格外有力氣。洗菜,洗衣,什麼都在那裏洗。若是洗被子,女人會把褲腳紮起,紮到膝蓋以上,赤腳跳到木盆裏,把被子使勁地一頓踩。被女人占椐的井台上,總是鬧鬧喳喳的。井水是不要錢的。
離水井不遠,一棵大槐樹旁邊,就是王喜妹的家。
通常,大家都喊她王喜妹。也有的時候,比如隔得遠,她聽不見,就有人稱她做瘋子。瘋子如何長,瘋子如何短。
王喜妹確實是瘋子。
她曾經在半夜時候,往那井裏跳。腦袋,上半身,都下去了,結果屁股卡在井口上。據說她拚命地叫,她爸爸被驚醒了,把她從井裏拔出來,然後發現她變成了瘋子。王喜妹的爸爸是木匠,他怕王喜妹還要跳,就特意做了兩個井蓋,天黑蓋上,天亮再打開。井蓋是木頭的,但綁了很重的麻石,一般人根本提不動。
張小文不知道,王喜妹為什麼要往井裏跳。
也不大明白,她怎麼會是一個瘋子呢?
張小文覺得她不像一個瘋子。
張小文的爸爸媽媽都在省立師範教書,家裏總是有學生來往,男學生,女學生。張小文覺得王喜妹很像那些師範學校的女學生。
王喜妹從不到外麵跑。每天,就是坐在屋門口,安安靜靜的。她跟茅屋街的人很不一樣,她愛收拾,打扮。她的衣裳總是整整齊齊,清清爽爽。頭發梳得很光,有時候紮一根紅頭繩,有時候,紮條小手絹。臉出奇地白,一雙很黑的眼睛,這裏看看,那裏看看p坐在屋門口看。
洗被子的女人洗好了,常喊她幫忙擰。王喜妹!王喜妹!這麼樣的喊。有人喊她,她好像總是樂意,笑眯眯地跑到井邊上,捉住被子的一頭,使勁地幫著擰。一邊擰,一邊笑,跟蠻有意思似的。然後,又回到屋門口坐下來,跟起先一樣的,不聲不響地坐著。
她坐在那裏的樣子,張小文都看熟了。他經常到井邊上玩。有個熱天,中午時分,井台上沒有人,張小文趴在井口上,朝下看。涼氣從井底冒起來,撲到他的臉上。井底的水又黑又亮,水中間有一個自己。他還看見,井壁的深黃的膠泥上,有大顆的水珠時時滲出來,水珠閃著銀白的光,直到在壁上掛不住,嗖地落下去,濺起很響的回音。那回音悶悶的,張小文覺得說不出的異樣。他抬起頭,側過臉,就看見坐在不遠的王喜妹。
她屋前的大槐樹開花了,白生生的槐花,一絡一絡地垂著。她坐在槐花的幽幽的清香裏麵。
張小文聽見她說:來,你來呀。
張小文就慢慢朝她走過去,一直走到她麵前。他不怕她,他相信她根本不是一個瘋子。張小文覺得她笑起來倒像個小孩子。他覺得她好看。
她笑著,盯著張小文,很肯定地說:他就會來。
什麼?
他說過的,他真的就會來。
張小文還是不懂誰真的就會來。但他真的看清了王喜妹的眼睛,她的眼睛那麼黑,那麼亮,那麼熱烈,好像就要說出話來似的。
槐花好香啊。
後來,忽然一天,王喜妹死了。她家裏聚了大群的人,張小文從大人的腿中間鑽進去,隻見王喜妹的爸爸蹲在地上,把自己的臉,埋在那雙青筋畢露的做木匠的大手裏麵。王喜妹是躲著家人,跑到湘江河裏死的。到底,她還是淹死了。是沒有辦法蓋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