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日場電影(1 / 3)

何橋疲疲遝遝,拖著一雙腳走進辦公樓是7點58分。昨晚他沒有睡好,幾乎徹夜失眠像個知識分子。這種偶然的不幸本來應該不算什麼,通常何橋都是比較隨和的。況且波黑正打得一塌糊塗,另有兩個省分別報道遭遇了水災和旱災,當然也還有更多更嚴重的事件正在世界各地不停地發生。但何橋不在世界各地。何橋在床上,得和他的妻子呆在一起。這樣,問題就變得非常貼近和實際了。

臨睡前,何橋發現妻子又坐在床上搔腳。這個缺點他已經多次指出過,她就是不改。她寶貝樣地抱著那雙腳,眼睛眉毛鼻子縮做一團,並且因為很過癮而使喉嚨一陣一陣絲絲作響,完全不顧別人。看她那麼專心致誌,那麼有滋有味,顯然不會接受任何的意見,不可理喻。何橋於是僅僅朝那雙肉乎乎的腳恨恨瞪一眼,放棄了教育的念頭。他把自己塞進被窩,結果就睡不著。他隻好用很誇張的動作翻來覆去把床板弄得乒乓亂響,仿佛非洲黑人一樣要靠演奏打擊樂來表達自己的情緒。然而妻子是渾然不覺,無憂無慮地睡,一線細細的鼾抒情似的連綿不絕,足夠使人悲哀或者憤怒。何橋睜著眼,在黑暗中想到兩個人真要不同床異夢是如何的不可能。甚至還生出過一些近於歹毒的念頭。那些充斥了天災人禍的畫麵鮮明而生動,像警匪片的情節吸引了何橋,好歹使他漸漸平和下來。

這辦法通常都還有效。

7點58分是那架西鐵城電子鍾告訴何橋的。那家夥奇大無比就懸在門廳上,不看它還不行,你不看它它看你,還瞪你,烏黑著四正四方一張臉,紅色數字躲在窗口後麵急煎煎

地閃爍,跟狼眼睛似地咄咄逼人,真的能讓人產生所謂緊迫感危機感。何橋想那大概正是頭兒的目的。頭兒總能達到他的目的。

頭兒已經非常老了,但他好像無視這一客觀規律,經常會突然地迸發出無法抑製的激情,特別在他喝了酒之後。頭兒的兩頰那天活像塗了胭脂,他用了近乎是年青人的步伐躥上講台,出人意料地在大會上介紹了電視裏北京馬拉鬆比賽的盛況,著重描述了跑在運動員前麵的那架大鍾。為什麼?頭兒大聲發問,然後結論道:說明時間不等人,同誌們呐時間是寶貴的啊。頭兒經常在會上和大家一起回顧某個電視節目,從中引申出各式各樣的真理。還有措施。頭兒接下來說:我們也要裝一麵大鍾,時刻提醒那些吊兒郎當上班遲到的同誌,讓他們臉紅,覺得自已的行為對不起人民對不起黨。頭兒甚至還把那架電子鍾與西方的現代化管理聯係了起來。所以何橋後來就變得按時上班了。

先前,何橋總是要提前的。至少有五分之四的日子提前了十到十二分鍾。何橋統計過。統計是何橋的職業。何橋認為自已不像那些新婚宴爾的年輕人,隻有他們才喜歡把自已

關在屋裏。何橋結了八年婚了。八年,何橋想不出還有什麼理由要在家裏磨磨蹭蹭。呆在家裏使你覺得從屬於某一個人,而辦公室正好可以改變這種感覺,在那裏你屬於集體或者說是屬於公家,雖然應付公家的刻板與單調也需要相當勇氣,但何橋仍然更願意享受這種較為輕鬆自在的環境。這就是為什麼有的同誌哪怕離退休了還占一張辦公桌不肯走的根本原因。但那麵大鍾使何橋別扭,損害了他對於辦公場所的客觀印象‘讓他感到屈辱。難道這就是現代化管理嗎?何橋一邊氣憤地想,一邊隨上班的人群走進辦公樓的門廳.

水磨石地麵的門廳光可鑒人,讓人想到舞廳,想到三步四步,還有狐步。何橋覺得狐步這種叫法有些曖昧。早上好!人群中一個胖子橫過來熱情招呼何橋。早上好。何橋認真地回答。這家夥快提處長了,在將提未提之際他必須變現得格外謙恭,防患於未然,因此連何橋這樣的小人物也不肯放過。這一點何橋洞若觀火。有一種觀點,認為這座堂皇的辦公樓裏的處長不是太少而是太多,但仍然不斷有人被提升。持那種觀點的人理由十足,言辭激憤,經常引用報上關於人浮於事機構臃腫的說法,他們當然是已經提了處長的。他們的態度,很接近老百姓擠公共汽車時的表現。這一點何橋也是明察秋毫的。他還注意到幾乎所有上班的人都要朝那麵大鍾望上一眼,何橋相信這完全是一種被逼無奈的舉動,就自作主張代表大家在心裏罵道:操你媽的日本鬼子!

何橋爬到四樓走進辦公室,先在考勤簿上理直氣壯劃上一個大大的勾,泡好茶,然後在辦公桌前坐下來,思量著如何開始這一天的工作。跟何橋共用一間辦公室的老季已然端坐在對麵了,照例神情木然地翻著昨天的報紙,照例地問何橋:今天打算幹什麼?

何橋把攤在麵前的一堆統計報表毫無方向地挪動一下,眉頭微微皺起,下巴頦頻頻啄動,作認真考慮狀,末後突然說:你呢?

老季果然傾刻間就陷入了冥思苦索。老季人當然是好人,但何橋還是覺得跟老季同事簡直是倒楣,這個人太缺乏情調,一天到晚憂心忡仲,生張苦瓜樣的臉。

何橋的辦公室在四樓北麵,熱天熱冷天冷。一般說來,隻要是個什麼什麼長,自然就可以享受南邊的冬暖夏涼。但北麵臨街,熱熱鬧鬧可以看風景。何橋覺得人有的時候是需要看一看風景的。他推開身旁的鋼窗,下麵馬路上交通高峰還沒有過,人流車流沸沸揚揚如同開鍋的粥,呈現一派緊張繁忙的景象。何橋喜歡這種氣氛,喜歡目不轉睛地看遠處十字路口中央的腰身畢挺的交通警察。那個穿白製服的警察在千萬人頭裏也顯得醒目而且重要,既手忙腳亂又鎮定威嚴,何橋羨慕那個警察。他想警察這種職業一定能使人活得充實,覺得自己了不起。於是何橋坐在椅子上模仿了一個表示紅燈的動作,他翻起一隻手掌朝老季那邊猛地一推,勢不可擋的樣子。但老季隻從報紙後麵茫然地瞄了一眼,沒有發生任何的疑問。老季真蠢,真乏味。老季哪怕稍微表示一點點興趣,何橋也就有機會跟他就警察這種職業交換一些獨到的意見。何橋有時候很願意跟人說說話,即令老季這號人也無所謂。他想盡力活躍辦公室的沉悶空氣。他接著就聞到了空氣裏濃稠的汽油味,這是從窗外送進來的早晨八點鍾的新鮮空氣,這種空氣使何橋忽發奇想,越想越有昧,越想越需要有人來分享他的精神生活。老季啊老季,何橋開始熱情洋溢地向老季強行推銷他的想法。設想一下吧老季,由於過度地飽吸了這種富含汽油的空氣,總有一天,我們的肺部終於會像發動機那樣燃燒起來工作起來,發出轟隆轟隆的震響,大家就像兩輪摩托車那樣跑得飛快,呼嘯而過,那該是多麼新奇有趣的景象啊老季。

我不喜歡摩托車。老季平靜地說,昨天街上還撞死了一個,腸子都流出來了,粉紅色的腸子。’

何橋長歎一聲,仿佛把筋骨也一並吐了出去,身體萎頓下來,攤有椅子上。他想他以後再不能對老季抱幻想了,這個人已經無可救藥。他把那堆報表重新挪一下位置,偏著頭獨自看窗外的風景。

他時常長時間全神貫注地看外麵的世界,像海綿一樣吸取各式的信息。季節與時裝在替換,商品大潮推陳出新物欲橫流。甚至,人們的舉止作派也會受時勢的影響而不知不覺

發生微妙的變化。這隻有何橋才看得出來,他練就了敏銳的目光同感覺,能從常人不注意的蛛絲馬跡中捕捉到風尚的走向。有次何橋向女同胞宣傳一種鐵鏽色的燈芯絨長褲,當時誰都不以為然,隻有金月不聲不響照辦,第二天就穿條那樣的褲在何橋的辦公室走進走出,屁股扭起來跟臉似的表情豐富極了。後來證明,果然是她領導了潮流。那些感到後悔的女人紛紛來向何橋谘詢。電視上的時裝發布都不過用些瀟灑飄逸之類的模糊概念,何橋你怎麼能作那樣具體人微的預測呢?何橋就微笑著很謙虛地低下頭,說:感覺。

當然何橋明白金月並不是相信他的感覺,她那樣做完全有迎合討好的意思,這使何橋想起來不免感動。但對這件事何橋還在猶豫之中。他不但不激動反而還猶豫,雖然推斷起來金月骨子裏一定是那種熱情如火的女人。他的猶豫跟道德沒有大的關係,主要是怕麻煩。無非是那一套,上館子啦,跟做地下工作那樣神經兮兮地約會啦,時間安排得打仗一樣,末了為一點什麼小事弄得哭哭啼啼。麻煩。何橋承認自己不是一個勇於進取的人。他覺得猶豫是種具有極大想象空間的境界,他至少暫時寧可呆在裏麵無所作為。

何橋把目光從窗外收回來,扭頭看見對麵辦公室的門已經敞開。他坐著不動可以看到金月的辦公桌的一部分,那桌子底下現在什麼也沒有。一般說來,何橋不喜歡看早上的女人,她們總給人一種陳舊灰暗的印象。何橋拿起電話撥號,滿有把握地盯住那邊。不出所料,一會兒金月的黑色裙擺就晃。蕩著出現在桌子底下。裙擺下麵是金月的小腿和白色高跟鞋。喂。金月在電話裏說。

喂,是我。

曉得。金月的聲音和絕大多數處在這類情形下的女人一樣有種故作的生硬。

沒吃早飯吧?何橋用了不管不顧的態度。

不想。

不想是不對的,你等等。何橋轉臉對老季說:聽說工會打算發蘋果。

什麼!老季臉上立時顯出活氣。怎麼不發錢?我不要吃蘋果,蘿卜白菜維生素C已經足夠了,他們的目的主要就是想吃回扣。老季說著一反常態呼地站起來朝外走,他們應該征求群眾的意見!他像呼口號樣地振臂作了結論,就上工會去了。何橋望著老季單薄的中山裝背影笑了笑。大家都拿一份工資,不曉得什麼道理,有的人好像存心不肯體現社會主義的優越性,一年四季做副可憐巴巴的相。

喂,何橋重新對話筒說:說吧,老季走了。

沒什麼說的。

你看你看,在我麵前你裝什麼假嘛,沒有必要,我知道你有很多心裏話,還是說出來比較好,要不然會憋出毛病來的。

討厭!

何橋看見金月的高跟鞋那麼一跺,像踩了開關似的跟著就是一長串咯咯咯咯的笑。女人真傻何橋想。不過這麼樣望過去金月的小腿長得實在是好,尤其腳脖子。何橋總是有一些新鮮活潑的見解,他認為從審美的角度看腳脖子是女人極其重要的部位,幾乎比五官還重要。有些漂漂亮亮的女人功虧一簣就是被腳脖子壞了事,骨節粗大圓圓滾滾,給人隨便

一腳就能踢死一頭牛的印象,不必說隻是一個丈夫了。金月當然沒有踢過丈夫。金月還沒有丈夫。過了三十歲的金月日益表現出一種過分的獨立自主的傾向,但何橋相信金月也不過是長了一顆女人的心。

那麼,何橋繼續說:不說也好,唱支歌吧。

你那位天天給你唱?

嗯,唱的,你也來一個吧,又不是幹別的。

你們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

這幾乎是每次通話照例的結束語。何橋作為男人並沒有覺得沮喪,他想金月的結論不過是道聽途說而非實際的經驗。何橋看看表,才過去半個鍾頭多一點,上午仍然漫長。他

從辦公桌裏摸出一麵小圓鏡子,把自已的臉部打成標準特寫仔細端祥。眉毛稍短但比較黑,眼睛也算得有神,尤其鼻子,鼻子一直是何橋引為驕傲的,端正高挺而且光滑,接下來的嘴唇就無法令人滿意了,太小太薄,根本不能表現男子漢的剛毅,並且眼角同額頭都可見細細的皺紋。但何橋與電視大賽上的評委那樣一向客觀,一個處在三十五到四十之間的男人,還能抱什麼別的更高的指望呢?應該說,總的情況還是基本不錯的。何橋對這一結論感到滿意,對自已能無私地不帶偏見地正確對待自已而感到滿意。這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做到的。他長長地呼出一口氣,然後挺直腰背做了幾次擴胸運動,正式開始工作。

何橋把那堆報表一張張排列起來以便查核。在每月的20號前,下屬幾十個單位的統計員必須將報表送到何橋的辦公桌上,何橋可以有五天的時間,進行全麵的綜合性分析,必要的話還得掛電話向某個單位提出質疑,一清二楚了,再從每張表上分別摘取一至兩個數字,填到一張更大的報表上,然後經過計算加工,彙總出幾個全新的數字,也填到表上,送交上級主管部門。現在,報表已經整齊地排列好了,一目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