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日場電影(2 / 3)

而老季這時也聳著一對肩膀回來,進門揚了揚手裏的報紙說:水災又嚴重了一點。

何橋說:老季你怎麼倒還顯得比較高興呢?

我哪裏高興了。

沒有高興就好。蘋果呢?

他們說還可以研究研究。

那就有希望。

老季把臉貼到報紙上,仿佛要吃了它似的看一刻,斷言道:我估計馬上會組織募捐。

應該的,一方有難八方支援,我出它二十三十。

老季於是有點詭秘地笑笑說:昨晚上,我已經叫我老婆準備了一身衣褲,是我年輕時候穿的,一點都沒有爛。

我覺得災區人民有權利過得更好一些,溫飽之外,錢也是必不可少的。

老季的笑容就更加明確,深謀遠慮的味道,說:不過呢,還是捐物更為穩當,越是破衣爛衫,越能順利到達災民手裏。

我明白了,老季啊你這個人總是這樣,要不不做,做就為災區人民做實事。

哪裏,應該,應該的。

老季愉快地接受了挖苦。何橋不止一次地發現那些精明的人物總要不時地露出愚笨,正如愚笨的角色往往又會表現出極端的精明來一樣。這類人太陰暗了所以需要偽裝,久而久之成了習慣,既不論對象也不看事情性質統統都要做假,結果那些多餘的偽裝反倒引人注目就像蛇身上的足。當然話說回來,老季這種人也並不是真壞,俯首貼耳做了幾十年小職員,.一點才智和勇氣早收斂得差不多了,不過是一門心思兢兢業業想過小日子,又怕被人看穿了顯得不夠高尚,因此老季的虛偽又顯出了一點可憐。也令人生厭。比方老季最愛在辦公室談論天氣,由天氣而估計收成。哎呀呀這個天氣還不下雨田裏的稻子怎麼得了啊,等等。這當然都是狗屁。老季家從祖輩起就在城裏做生意,老季本人更是吃起了按月兌現的國家糧,打死他他也弄不清種田是怎麼回事。倒是何橋真還當過幾年知青種過幾年田,所以在這方麵他像個道地的農民一樣沉默。很奇怪的是在這座與農業生產毫不搭界的辦公樓裏談論天氣同收成的人簡直有一大幫,他們時常捧著茶杯望著外麵的大雨或者太陽長歎短籲,跟真的似的。這些人實在閑得太無聊了,腦殼裏頭又沒有什麼內容,隻好關注一些遙遠的不著邊際的事物,聊以度日。其實隻要每個人都做好本職工作——,何橋有些生氣,他發現居然還有五六個單位沒有報表。如果情況明天還得不到改善,何橋將電話通知那些單位的領導,他不找具體承辦的統計員而要指名道姓找領導,他將以上級部門工作人員的身份提醒和批評那些領導,就統計工作的重要性嚴肅性給他們上一課,直到他們承認錯誤請求原諒。如果當中竟然有人順便要求何橋免費試用一下某一種新產品,那麼何橋一定抓住不放大作文章,把原有的批評提高到一個新的層次。他的嗓門一定會扯到很高,聲調,激昂,從中體會到那種居高臨下隨心所欲的難得的快感。他情願不要新產品而要快感,他要讓這座大樓裏所有昏昏然隨波逐流的人們知道,哪怕在如今的歲月,也還有像何橋這樣的無視物質而注重精神的人物。這也是何橋對待工作乃至對待生活的一以貫之的基本態度。

在何橋看來,攤在桌上的那些報表完全就是一個排列有序的網絡,一份報表等於是一條幅射狀的線,一根敏感的神經和躍動的脈搏,而何橋,毫無疑問正處在網絡的中心。他把頭往後仰,眯起眼來,在那些報表上麵緩緩掃視而過,體驗到一種宏觀的感覺。

他的目光最後觸到了老季的昏昏欲睡的苦瓜臉。報紙業已看完,老季又陷入照例的休眠。

老季,何橋大聲叫:老季,你的報表還差多少?

啊,不急,這個天氣。老季張了張眼。

是啊,急什麼呢?金月三十多了還不急,她現在已經把辦公室的門關上了,公然表示著_種欲擒故縱的拒絕。何橋沒有任何理由著急,他不但可以輕而易舉地完成本職工作,完全還可以兼老季那份統計以及金月的情報資料,甚至再加點額外的任務也無妨,何橋相信他照樣會幹得很好,甚至更好。先前有一陣,何橋在統計數字之外,還主動地經常性地撰寫統計分析報告,但他很快發現,頭不僅對那些邏輯嚴謹的文字沒有興趣,而且大概也讀不懂何橋精心畫在坐標紙上的統計圖表,頭甚至還弄丟好幾份那樣的報告。何橋就懶得寫了,懶得寫了也無人過問,讓何橋心灰意冷黯然神傷。依何橋的設想,這座辦公樓根本應該清退一大批無所事事的人,為國家節省大筆寶貴的資金。比方可以動員老季提早退休,安享晚年。金月還年輕當然能夠自謀生路,這對她隻有好處,說不定因此還可以成就一番事業,最不濟也能開個歌廳發廊飯鋪,腰纏萬貫,追她的男人你推我擁魚貫而來不在話下。可也真是,這樣於公於私都有利的好事為什麼沒有人來做呢?國家為什麼會舍得花大筆的錢財養許多毫無用處的人呢?何橋認真地思考著,眉頭皺成一團,麵色冷峻,結果把自己擺到了一個更為宏觀的位置。

隻是當對門金月軟軟的一陣歌聲飄進何橋的耳朵裏,他才從莊嚴的高遠處悠悠然落回地麵。是啊,女人,女人的歌聲,月亮代表我的心,何橋覺得這是金月為他起先在電話裏的請求而唱的,金月是個好姑娘。這麼樣想著,何橋就真正的腳踏實地了。他再一次掃視著那些報表時,就明明白白知道所謂宏觀其實是與他無關的。他有上級部門,上級部門還有上級部門,全中國所有這類數都數不清的報表最終將彙總封某一個地方,那地方當然在北京,但何橋無法想象那具體是一個什麼樣的埸所,由什麼樣的人來審閱處理那些報表。他們會不會仔細分析研究每一個數椐呢?能不能從中獲得並運用那些真正事關宏觀的信息呢?他們的水平理應比頭高二些,高到什麼程度呢?何橋拿不準,他能肯定的隻有一件事,那就是他們肯定不知道何橋。何橋算什麼,在那個巨大的網絡當中,充其量何橋不過隻是其中毫不起眼的一小點罷了,沒有誰會看重何橋,他從事的事業是如此的無足輕重,連自己也找不到它存在的意義。然而沒有辦法,每天還得坐到這裏來,任光陰白白流逝。這麼一想,何橋覺得簡直可悲。

他開始胡亂地將那些報表收攏來,沒有必要急著把本來就很少的工作一下子做完,要為打發今後的日子作好未雨綢繆的準備。這其間,先後有幾個人進出。一位進來以後旁若無人,背了手踱到窗前沉思良久,然後英明其妙地踱出去。另位是從前專職做思想政治工作而後率先下海的幹部,他用公家的資金辦起了實際屬於私人的公司,生意越做越大,頭銜越做越多,報紙上稱他是時代的弄潮兒。這個弄潮兒一邊跟以前讀文件寸樣唾沫橫飛向何橋老季吹牛,一邊手忙腳亂把大哥大摁得吱吱亂響,出門時仍意猶未盡。再一位副處長大概是走錯了門,神情恍惚地遊進來突然雙眼圓睜急轉身鑽出去。何橋在這幾位來訪者麵前固執地不開口不表情不動聲色,這實在還是他最克製最禮貌的態度。這些人,怎麼看就怎麼不順眼,而他還隻能忍受著,甚至連他的忍受也萬不能表露出來。這種近於冤裏冤枉的忍受漸漸醞釀成一股憤懣的情緒,他真想大聲嚷一句:這都是些他媽的什麼人!

何橋把亂成一團的報表使勁摔進抽屜,捋起衣袖看看表才不過9點半,便以極為無禮放肆的口氣衝老季說:報紙,老季!

老季畢竟乖,趕緊將看過幾遍的報遞過來。何橋劈手搶過報紙呼啦一下展開時無疑也展現了一種令旁人疑惑不解的窮凶極惡的態度。他的銳利的目光在報紙中縫處上下睃巡,迅速找到電影預告欄目,這樣的察看過一會,再像盯敵人那樣的將老季盯住,低沉了聲音說:老季,我去下麵單位取報表。

何橋離開辦公室時脅下夾著一個很大的鼓鼓囊囊的牛皮紙信封。

他的步態、神情和那個信封加在一起無疑給人深刻的公務纏身的印象。誰也不知道此刻他心裏的難過和羞恥。弛,何橋,居然需要在老季這樣的人麵前撒謊,居然需要像表演那樣,調動表情身段,借用作為道具的信封,來向他走出辦公樓之前可能碰到的任何人撒謊,這不是恥辱是什麼!不就是上班時間出去一下嗎?他是多麼地缺乏直麵生活的勇氣啊,他不過也隻是如老季那樣的猥猥瑣瑣的人罷了。何橋狠狠地批評著何橋。當他穿過門廳走出大樓的時候,相信自已的後背還受到了那架西鐵城電子鍾的肆意嘲弄。

何橋很公正地認為自已罪有應得。

這辦法對於緩和情緒恢複信心通常也是有效的,幾乎屢試不爽。

而且外麵到底就是外麵。外麵的世界很精彩。馬路寬敞,人來車往,熱鬧非常。那麼多花花綠綠的色彩攪和在一起既協調又不協調就是隻有外麵才有的色彩。那麼多鬧的喊的叫的唱的融合起來含混起來就是隻有外麵才有的聲音。而外麵的氣味,則簡直瞬息萬變,每走一步都向人傳遞出全新的信息。至於外麵的人,千姿百態,各行其是,顯然結成了一種和平自由的美好關係。總而言之外麵是一個輕鬆活潑的多元的寬鬆的外麵。這使何橋覺得,雖然花了蒙受恥辱的代價,但從那座終年四季一成不變單調乏味的辦公樓逃出來,究竟還是劃得來的。他現在看上去已經完全不像一個忙於公幹的人了,哪怕他仍然夾著那個鄭重其事的大信封。他走得不急也不慢,目光四處留連,在豔俗的專門蠱惑人心的廣告牌上,在跑來跑去玩兒似的進口高級轎車上,在馬路旁邊拔地而起直聳雲霄熠熠生輝的玻璃幕牆上,以及年輕漂亮的女人身上留連。他甚至停下腳步,在一個戴小花帽自稱是新疆人的本地人手裏買了兩串羊肉串,一路齜牙咧齒地嚼著走馬觀花到了電影院。

現在是10點鍾,被何橋從報紙上選中的這場美國電影已開映半個小時,一個滿臉通紅的外地人捏張票箭也似的殺進去,何橋卻不慌。他買了票,看看最新的電影招貼以及下周的新片預告,才從從容容走向無人把守的入場處。對他來說電影本身並不是主要的,就像釣魚愛好者,意在釣而不在魚。他撩開厚重的門簾側身讓進去,立時就陷在完全的黑暗裏了。

這影院何橋非常熟悉。讀小學的時候他曾經好多次跟全校同學一起到這裏看電影,那麼多同學,鬧鬧哄哄仿佛要把這房子脹破,不論什麼電影,《小鈴鐺》、《趙一曼》,統統都是從頭吵到尾,他們太興奮了,老師居然平白無故把他們從課堂裏請出來放到這麼一個自由自在的地方,他們不激動不發瘋是沒有道理的,他們是真正的徹底的釣魚愛好者。隔了這麼多年,何橋仍舊能夠體會到當時那樣一種無法無天的快樂。當時這家電影院叫新華電影院。文化革命時,這裏叫工農兵電影院,何橋坐在裏麵看過鋼琴伴唱《紅燈記》,他本來是可以很喜歡的,但殷承宗的那個平頭破壞了他的興致,那個平頭分外的刺眼,使得他的潔白修長的手指以及富麗堂皇的鋼琴黯然失色,甚至還使得殷承宗不僅不像個藝術家簡直還顯得呆頭傻腦。而現在,這裏已改稱稍帶妓院味道的春園影院了。何橋認定,這個影院名目的變更正呈現了一種每況愈下的趨勢。他一邊作著這樣的總結曆史經驗的思考,一邊在後排隨便找個座位把自已安定了下來。

何橋開始正式地看電影。大信封被放在旁邊的空座位上,到處都是空座位,借著放映機忽閃忽閃的光亮,何橋默數了一下全場稀稀拉拉的人頭,迅速統計出上座率大約隻達十五分之一。這是正常的,日場電影通常是這種比例,何橋有經驗。而且他還研究過在這種時間看電影的人的分類結構。大體上可劃為三種類型:一是戀人,年紀輕輕的,勾肩搭臂地進來然後緊緊依偎在一起,說說不完的話,他們到這裏來的惟一原因肯定是缺乏更為理想的約會場所。二是來本市出差的外地人,這些人總是拎著大包小包風塵仆仆的模樣,他們的目的不外是休息或者打發時間,很可能,幾個鍾頭之後,他們都登上了回程的火車汽車。第三種類型的人情況較為複雜,年齡一般稍大,也是成雙結對的男女,但通常一前一後地進來,雖貼在一處悄聲細語卻決不張揚,而且一定在終場之前先後離去,他們的謹慎與默契昭示了籠罩在他們身上的巨大無形的壓力,他們躲進這裏來的根本原因何橋認為有深入探討的必要。至於像何橋這種類型的觀眾,由於人數甚少,可以忽略不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