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職業(1 / 3)

這兩個人都是科長。王科長單名王兆。舊社會過來的人。少年時候學徒,沒有上幾天學堂。解放後進了兩期速成班、培訓班,成為國家幹部,在醫藥公司一千幾十年,老科長了。張科長叫張遠庭。其餘,與王科長同。

多少年來,公司的經理、書記,走馬燈一樣換,他們穩穩當當地當科長。就像劇團的名角、台柱子,簡直少不得。因為二位,精通自己負責的那份工作。

張科長辦公室門上的牌子,白底紅字——業務科。三個字下方,括號裏麵,用小些的字體,寫著:中藥。辦公室裏擺了五六張辦公桌,每天,張科長領了部下,正襟危坐,做一切份內該做的事情。

對門就是王科長的辦公室,情形幾乎完全相似,惟一區別,在於那括號裏麵寫的是:西藥。

就顯出兩個人的不同來了。

一般說,業務科不大有什麼喧嘩,因為有那麼多公文函件、合同契約、信息資料需要處理,大家各司其職,忙碌而刻板。比較起來,王科長有些耐不住寂寞,尋到機會,他喜歡對科室的同誌進行一點職業教育。例如,他說:“注意啊注意,又出了幾種新藥,都是高科技產品哪!”教育的方法,又一定離不開對比。“至於中藥嘛,那都是沒有名堂的東西,根本談不出科學原理,盡一些蟲頭螞蟻,根根草草!”最後幾個字,是差不多咬牙切齒的。聲氣又足,很高亢,毫不掩飾他對於中藥的鄙薄。同誌們就趕緊抬頭,豎起耳朵,帶了擔心的神色,聽。然而,總之,張科長那邊很清靜。

王科長意猶未盡,朝空中的不知什麼地方,仿佛一針見血似的一指:“全世界都用盤尼西林!”

他不說青黴素,說盤尼西林。他解放前就曉得盤尼西林。常常:“那個時候,我們西藥房的學徒,也是西裝革履的,買藥的都是什麼人?你以為有平頭百姓?還要會講幾句英文,不然你拿不下!”就眉飛色舞。

王科長身材瘦長,皮色紫黑,頭發生得上,前額光光亮亮,給人印象,通身上下決沒有多餘的東西(有些人看上去總好像這裏那裏多了什麼),舉手投足都透出精幹。

五幾年,他說,西式頭兩邊分,三接頭皮鞋油光泛亮,兩毛錢買張票,往舞池邊上一走,嘭嘭嚓嚓嚓嚓嚓嚓嘭,難得有歇氣的工夫。他把年輕時候的自己說得風流倜儻,讓一些後參加工作的晚生小輩將信將疑,看他那副尊容,實在無從瀟灑。但終究又還是信服,因為有目共睹的是,王科長夫人很漂亮。他的夫人,就是在現在的銀星影劇院原先的大眾遊藝場跳舞跳得來的。連跳一個月,就成了。那時她在政府機關當打字員,到年紀大些,眼神差些,便改做檔案工作。大家時常聽到有加工資評職稱的傳言,心裏著急,去公司人事科證實,答複往往是含糊其辭,神秘兮兮的。王科長馬上從夫人那裏打探清楚了,消息確切與否,具體條款如何,到處宣傳,弄得人事科的同誌一點權威都沒有。有幾回,大概是為了孩子的什麼事,她到辦公室把王科長叫出去,兩夫妻站在走道裏說話。王科長弓著腰,一雙手端在肚子上,很認真的聆聽。他夫人的聲音軟軟的。人白白淨淨小小巧巧,穿得又摩登,像上海人。王科長也蠻注重儀表。夏天,硬領襯衣加西裝短褲,皮涼

鞋配絲襪,整整齊齊。冬天是米黃色的羽絨衫。愛抽煙,一般是中檔過濾嘴。這兩年偶爾也嚐嚐希爾頓,甚至萬寶路。但不論哪種牌子,他抽煙的看相都不太好,很餓。尤其逼近煙屁股的最後幾口,簡直窮凶極惡。

張科長是不抽煙的。喝茶。他把茶說得極好,提神醒腦鍵胃去濁。說茶,當然,本身就是一味中藥。他的茶喝得講究。公司每周的行政會上,按“君子之交淡如水”的規矩,各人麵前都擺杯茶。那樣隨隨便便的茶,張科長碰都不碰。他喝茶一定隻用宜興紫砂陶壺。走到哪,都小心翼翼端了那把色狀均如古董的茶壺。茶葉則是專門從老家定製的毛尖。

他的老家在江西。不知為什麼,本地搞中藥的一班老人,江西人特別多,江西老表在外麵很團結。跟張科長一起學徒出來的,流散得四處都有。逢年過節,他們必定聚會。其中有個老表當了廳長,坐了小汽車,到張科長家裏拜訪過好幾回。

有句俗話:江西人開藥鋪——盡占拐角子。這是指做藥材生意的江西人會選碼頭,精。但張科長,橫豎都看不出半點的精。憨憨團團紅潤一盤臉,像菩薩。工間操,別人玩撲克打毛線,他雙腳齊肩寬,麵壁微蹲,練氣功,如處無人之境。養了兩隻畫眉。早上,提一對鳥籠,優哉遊哉,笑眯眯點一路的頭。到公園去。他確鑿如菩薩一樣待人平和。

同事有個小病小痛,總被他請了去。“哪裏不舒服啊?”同著,手已經搭到人脈上,半閉了眼,蹙眉昂首,聚精會神的樣子。號過脈,又努努嘴,示意人家將舌頭伸出來。看看,嗯一聲,伸手到筆架(他那座黃銅筆架,現在已經很難看到了)上懸掛的毛筆當中取一枝,在印了公司全稱的便箋紙上開單子。

他的字很好看,筆劃圓潤而流暢。國慶、元旦、春節,公司大門口張燈結彩,橫幅對聯上的大字,都得等他寫。倒沒有臨過名家碑帖,是跟他藥鋪的先生(當然也是江西人)學的。有同誌喬遷新居,覺得四壁素素的乏味,請他寫幅字,他總是欣然應諾。內容不外是些做人立誌或者喜慶吉利的句子,偶爾,還搭配三枝兩枝墨竹,疏疏淡淡,像那麼回事。他說中藥鋪學徒,除開熟悉各種藥材的外形內性炮製方法,毛筆字也要緊的。誰見過中藥鋪的先生用鋼筆算單子?毛筆!此外,還須懂點醫道。先前來抓藥的,不一定都請過醫生,或是請不起,或是不必要,藥鋪的夥計,要頂半個郎中。這就需要背些常用的湯頭,看點有關經脈氣血的淺易的醫書。那種書,正規的藥鋪都備得有,當然古舊,線裝,文言,被一代又一代學徒在油燈下耐心翻過,結結巴巴讀過:血熱則行,血涼則止……

單子開好了,正正經經有名有姓落款,既表示相當的信心,又是願意負起責任的態度。同時不忘記說:“試幾帖吧。那些個什麼什麼黴素呢,效力倒也有,可慮的是,副作用恐怕難免,你說呢?”他的話總是很輕,很慢,很客觀,叫人沒法不點頭稱是。一般隻十來味藥,普普通通,然而經常見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