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風景(1 / 3)

風從黃蓋湖上刮過來。

冬天,風總是從那裏刮過來。那裏像是專門出產風的地方。風並且鐵硬,弄得什麼東西都嗚嗚咽咽作響。.

普生把腰上的麻繩著力一殺,腳同時猛地一踮。感到它勒進薄薄的棉衣,沿著肋骨下邊很深刻地抽緊。

然後,仰起頸根,繼續執拗地望著桂保。

桂保牛高馬大,叉開兩腿,擋在生產隊倉庫的門前,仿佛要防備普生突然的進攻。這樣子,桂保橫豎都更像一個保管員。

“我看見了。”普生說。

“精盯。”櫞脯臨一蘭。

“它們就在湖上的哪個地方。”

“嗯。”

“你看我的棉衣你看。”

桂保就看。做出很認真的樣子看。他看見橫七裂口,變了色的棉花一撮撮聳到外麵,狗毛一樣在索。

“你說我該不該做新的,該不該!”

“嗯。”

兩個人再就鬥雞似的,互相盯一陣,慢慢偏過臉去。

他們的眼睛立刻映滿了暮色。那時候,昏暗的地籠到黃蓋湖上。冷天,水退到湖心去了,露出無邊坦平的湖灘。湖灘上現在什麼也看不見。

但它們確實來了。每年,挨近臘月,野鴨就來了。從北邊的不知什麼地方來的。數不清,成千上萬,老遠都聽得見嘈嘈切切。它們飛起來像發瘋,密密麻麻布成陣,在湖的上空盤旋,塗黑好大一塊天。

“我曉得它們歇在哪裏。”普生繼續說。

桂保不做聲。但他的手好像終於不好意思,猶猶豫豫往褲腰上摸。普生趕緊把黑瘦一張臉繃緊,更加仰起。

“公家的東西!”桂保跟真的感到心痛一樣。

這回是普生不做聲。似乎那根本不是理由,不值一駁。

桂保好不容易才把那串鑰匙解下來,尋到開倉庫門的那把。還有一把可以開他自己的大櫃,其餘都是廢的。他喜歡收集鑰匙。找下鄉的幹部討,找知青討。一個保管員,屁股上如果不吊一大串鑰匙,走起路來不叮鈴叮當響,那是簡直不成樣子的。

普生聽見鑰匙插進那把永固牌鐵鎖,並且轉動著發出吱吱的響聲,鬆了一口氣。這才覺得褲腳裏嗖嗖地鑽滿了風,他想他那個東西怕是冷得跟縮頭烏龜差不多了。但接著他聞到了倉庫裏獨有的氣味。化肥、農藥、穀種、生鏽的犁鏵,和別的一些東西的氣味。一整天他都在想著這些氣味。

而且桂保當然也想通了。他把那瓶東西塞給普生時,嘻嘻一笑:“今晚?”

“今晚!”

普生把瓶子轉動起來,醬油樣的東西在裏頭晃蕩。他讓標簽對準自己。不錯,螞蟻樣的爬了一排排字,一個骷髏,兩根交叉的骨頭。

普生本來還想跟桂保講兩句親熱話。普生不是忘恩負義的人。但天實在太冷,他們都勾著腰身,一前一後朝屋場走去。天剛剛黑定‘家家戶戶正在做飯。女人同孩子照例地尖叫,被風拖成一截一截,聽上去怪。

普生蹲在火場旁邊看。

柴火燒起來很旺,女人咕噥著,不住翻動鍋裏的穀子。穀子的顏色漸漸深沉。她的影子貼滿整整一麵光禿禿的土牆,她在牆上巨大地晃來晃去,更顯出肥碩。普生就看自己的肥碩的女人。

女人臉上烤出來一層毛汗,衣服敞開了,火光往她胸脯上紅紅地舔。當中那道極深的溝,忽明忽暗。普生盯著那裏看。他看的時候樣子有些蠢。

還聽見屋頂上的茅草被反反複複掀動起來。風是一陣一陣的,一股一股的。狗叫。這麼冷的晚上,狗叫起來像野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