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他才挨了一棍似地跳起來,他聞到了穀子炒糊的香味。兩個人手忙腳亂,將穀子倒進預備好的竹筒。滾燙的穀子在竹筒裏悶悶地爆響。
女人像料到什麼,退到屋角的床邊上,怯怯望著。普生卻開始毒毒地咒罵,因為他弄不開那瓶子的蓋,因為穀子正在迅速地變冷。普生一邊齜牙咧嘴地擰瓶蓋子,一邊咒街上人。
總算弄開了。普生手一側,咕嘟咕嘟醬油樣的東西灌進竹筒裏,立刻激起“滋——”地一聲,並且有青藍一炷煙蛇似地竄出來。女人叫一聲,翻身護住床上並排睡死的兩個孩子,驚駭地張大嘴,看見煙霧在屋裏遊散如妖怪,眼睛刺刺地痛。普生倒還老練,閉了眼,摸到塞子,噗地一下堵住竹筒,才一屁股跌到地上。
有樣東西刀子樣的正想往他喉嚨裏割。他屏住氣,努力地抵抗。估計頸上的脈管一根根快要脹破。才痛痛快快猛咳起來。刀子樣的東西,就在他喉嚨裏來來回回割。
普生咳著,並不忘記捉住竹筒死命地搖。“要搖……勻……勻。”他告訴女人。
“刀子樣的厲害,一粒,就送它的命!”
穀子在竹筒裏沙沙沙響出一種快活。
過一陣,普生要趁黑把它們撒到湖灘上,跟前兩回那樣,撒成長長一線。他想到野鴨們伸頭探腦啄食的樣子,鴨腳板一蹬一蹬抽搐的樣子,倒在湖灘上也排成長長一線的樣子,感到自己有些了不起。
“過年,媽媽的,都穿新衣!”他向女人許諾。
女人於是惶惶地攏來,舀碗水,俯到普生麵前。普生喝水的聲音跟那東西灌進竹筒時一模一樣。冰涼W3承很甜,自己的女人很好。普生突然丟開竹筒,一頭紮進女人懷裏。女人哎喲哎喲扭動起來,退著,被普生拱到床上。
後來,普生沿著門前灰白的土路,穿過屋場。他身上藏著女人的體溫,還穿著女人的紅花布棉衣。女人說她的棉衣厚,說這話時聲氣軟軟的。女人就是會痛人。
那人像是桂保。
那人牛高馬大從黑暗裏晃過去,普生所以冷。事情明明不對勁,誰也不該這時候還在外頭蕩。連屋場裏的狗都覺得不對勁,爭先恐後吠成一片。
普生想起應該做點什麼,比方喊一聲桂保,但他喊不出來。他實在還沒想好這事該如何跟桂保說。有一刻,他幾乎不願意去湖灘了,不要那些鴨子算了,因為他的女人確實是很好的女人。他佝僂著,在夜風裏麵原地轉來轉去。普生打不定主意的時候總喜歡轉來轉去。再就把竹筒舉到耳朵邊上,搖幾搖,又搖幾搖。再就安靜下來,木木地,什麼也不想地想了一陣,覺得往湖灘那邊挪過去的腳不是自己的腳。
而且湖灘上的爛泥讓他生氣,想把他往地底下拖似的。他恨這種踩上去趴嘰趴嘰的爛泥,非常恨,覺得堵住心口上的正是這樣一團爛泥。他就極盡了惡毒朝地上啐一口。不行,還是堵得厲害。普生於是唱歌。想都沒想他就唱起歌。“姐在那個門前羅——繡荷包喲……”風那麼大,普生的歌子剛出口就被刮跑了,刮到很遠的地方去了,連他自己都沒有聽見。風在天亮時停住。毫無道理,說停就停了Q世界忽然很安靜。整整半夜的雨夾雪,隨便什麼都上凍。樹,柴禾,屋頂山的草,一律凍出古怪的硬梆梆的味道。
原先稀軟灰黑的湖灘,現在白生生地晃眼,比石頭還硬而且遼闊。一屋場人站在那裏,隻如小小一群麻雀。普生女人的嚎啕,也因為落在這樣空曠的去處,而顯得單調,沒有什麼內容。她並且跟沒有骨頭一樣軟在地上,蠕動著,男人的那件破棉衣緊緊箍住她,仿佛隨時要四分五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