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們前麵,湖灘泛出冷森森的光,一坦平洋,隻於不遠處,很突兀地,孤零零地立著一個普生。
普生作昂首望天的樣子。頭發一綹綹翹起,空為一叢紛亂的冰柱。眼睛出奇地亮,嘴張開,像有什麼事想不通似的。兩隻耳朵也亮晶晶不合常情地張開,看上去很滑稽。他全身都在放亮,他女人那件紅花布棉衣,尤其閃閃地亮,差不多像新的。
普生成了個透明的玻璃人。
有很深的卿印,重迭又重迭,在他腳下連綿開去,踏成一個巨大的圓圈。
鬼就是這樣的。說,來,來,跟我來,那就誰也沒有辦法了。普生一定被鬼牽著,跑了不曉得好多圓圈,脫盡了氣力,才停在沒齊小腿的湖泥裏,懶得再動。
桂保便很主動,細細勸女人幾句,然後,煞白一張臉,獨自走了攏去。他躡手躡腳地走,仿佛怕驚動了普生。普生倒還是老樣子,仰起臉,執拗地望著牛高馬大的越走越近的桂保。
“普生。”桂保虛虛地抱歉似地喊一聲。
普生理也不理。
桂保知道這麼喊是不通的,他隻是覺得應該打聲招呼,一個人就站在麵前,喊都不喊總不大好。他回過頭來,束手無策樣的望望大家,再試探著伸出手,推一把。普生完全不動。
桂保隻好退回來,吩咐人回去拿鋤頭。而女人聲嘶力竭的痛哭,終於也漸漸顯出條理,並且如歌一般抑揚起伏。
“老天爺報應呀——”她抬起一雙手,落下來,再抬起,反複這個動作。
“我要遭雷打的呀……”
“桂保你也不得好死呀……”
桂保就發急:“做什麼你胡說什麼!”他哭喪著臉,弓到女人麵前,“我幫你弄他出來,幫你弄還不行麼!”
“報應呀——”女人有種跟普生樣的誰也不理的神氣。這時,隱隱約約,有鼓噪貼住湖灘傳了過去。很含混,很沉濁。極遠處,一粒一粒像從地上射起什麼,它們越來越多地聚到空中,轉眼是黑壓壓一片,忽上忽下地翻騰。那聲響並且漸漸強大,撲撲撲撲震動了空氣;終於烏雲一般蓋了過來。
人的眼睛黑過一陣。一些鴨毛,飄飄悠悠,浮在空中半天落不下來。
女人就愈加地傷心了。
後來,桂保提柄鋤,又走到普生麵前。刨下去,濺起些冰渣,地上隻留淺淺一道口j桂保屁股上的鑰匙也在叮鈴啷當。普生腳旁邊慢慢就有了一個坑,坑越來越大。桂保悶了頭使勁挖,他想盡快結束這樁倒黴的事情。
普生卻不打任何商量,突然一歪。桂保狗樣地尖叫一聲,扔了鋤頭’麵無人色。大家嗡地退開。普生簡直是存心開玩笑,又歪一下。桂保已經跑不動,兩條腿戰戰兢兢,牛高馬大的身體一點點矮下去,手往空中抓幾把,就爛泥一樣跪在普生麵前了。
普生側著身子倒下來。他像根樹似的直挺挺地倒,摔倒地上又彈起來,重新摔下去,秀得嘩啦嘩啦一片熱鬧。
接下來很安靜。脫了一身冰甲的普生,回複了平日的模樣,躺在那裏,也很安靜。隻是嘴仍舊張開著,像要說什麼似的。
那個時候,連他女人也變得安靜,直起兩眼,定定地盯住什麼地方。大家張張惶惶,隨她望去,隻見普生站過的地方,留下很深一個洞,有溫熱的地氣,絲絲縷縷,正從洞底下白白地升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