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地方的夜,靜出些古怪。
靜極了,就分明透露出一向蟄伏的——其實無法描摹。像有眾多不可捉摸的東西充盈著空氣;它們並且旋轉,磨擦,碰撞,任意擴大或縮小,飛來掠去。
他傾聽著,體會著,同時當然懷疑著。依稀記起一個模糊的經驗。
也許在陌生地方過夜,誰都會有異樣的空落落的感覺吧。
終於,在黑暗中,聽見遠遠地方,有火車沉重的喘息。就同在家裏,半夜醒來時聽過的一模一樣。
家現在變得非常的遙遠了。
家,他想。那天回頭一望,母親仍佇立在巷口。嘴一咧,是笑的意思,卻牽動皺紋無數,縱縱橫橫。
風揚起她的白發,如旗如幟。
現在卻忽然覺得,母親的白發,其實飄得衰弱。
他一邊惦著那頭白發,一邊從床上坐起。在摸到開關,在“啪”的一聲並且眼前雪亮一片之後,鎮流器安詳地嗡嗡嗡地響了。
當然那時他小,頭回看見那麼多蜂箱。箱子裏熱熱鬧鬧,嗡嗡嗡嗡,人聽了想浮起來。他從沒看見過這麼多蜜蜂,那種甜甜的聲音,叫他歡喜。有隻蜜蜂,突然停在他鼻尖上,他輕輕打去,卻有鑽心的一痛。鼻子迅速地腫起來,很痛。他哭著往家裏跑。他的樣子一定難看,因為一路上大家都朝他笑得快樂。
他恨那些笑他的人。他一點也不恨那隻蜜蜂
蜜蜂一樣響著的鎮流器在那麵牆上。牆紙很素淨,一行行整齊地綻開淡雅小花。無數朵小花從天花板一直瀉到地麵,仿佛要跌出聲來。
這個夜因此真正的靜謐了。
而在家裏,母親這時節必定又吭吭吭吭咳得空洞。於是,就有一聲長長歎息,軟軟落在這異地的虛空裏了。
他搖搖頭。希望自己愉快些。
結果發現又是這種拖鞋。在他出差或開會,在他住過的旅館、招待所乃至賓館裏麵,似乎統一是這種拖鞋。黃顏色,略帶些黑色的汙跡,理所當然地總是極大。大要比小好。放上一雙這樣的拖鞋,他認為是個聰明透頂的主意。穿上它,走來走去,真的就有賓至如歸的感覺。
它上麵一定踩過無數人的腳,男人的,和女人的。假如一雙娟秀美麗的腳掉在裏麵,會怎麼樣呢?是的,那肯定滑稽,即使最漂亮的麵孔,也將顯出愚蠢。
那個讀《醫生集》的女人,是斷斷不會讓自己陷入這種可笑境地的。白天在車上,她把那本薄薄的書讀了一天。一個女人讀契訶夫,他覺得不大尋常。女人,他根據經驗認為,往往沒有幽默,也不懂幽默。她們要麼放肆笑,要麼就哭。然而她的嘴角上,不時淺淺留連了會意的笑。當然也許她並不在乎讀書,隻是不願和陌生人交往,講那些絕大部分是廢話的話罷了。這很好,人,尤其是女人,就應該這樣子。那本小小的書,由她捧著,挺合適。他沒有聽見她說話,但他知道,如果她說,聲音一定很小,很親切。
人的聲音,是可以看出來的。
此刻,他幾乎能肯定,將來那女人定然也有璀璨一頭白發。這想法實在不錯。
他想著,開了房門,穿過深長的走道。從兩邊一張張的門背後,鑽出腔調不同的許多鼾聲。世界上有這麼多人無牽無掛,真是叫人羨慕。
他還羨慕那個服務台後麵的女孩子。他稱她為女孩子,仿佛自己老了似的。服務台靠牆的角落上蹲著一台電話。頭上的吊燈極富熱情,朝四麵八方伸出友愛的手臂,女孩子於是浸在溫馨的光裏。她有張胖胖的紅撲撲的臉,無疑一年四季都紅撲撲的。在這樣的臉上,永遠駐有懵懵懂懂的幸福。她一針一針在織毛衣,不急不躁,一副胸有成竹的神氣。那件圖案複雜的毛衣,眼看要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