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磬(2 / 3)

她甚至燦然一笑,並不因為他半夜三更往外麵跑而驚訝。

“您有什麼事嗎?我值夜班。”

“不,不,謝謝。”

他也笑笑,把笑容一直帶到門外。他喜歡她那種認真負責的態度,那種天真的態度。這麼喜歡著,真的就使他愉快了些,他更加認為有十足的理由應該出來溜達溜達。院子很大。

有一刻他完全墮入黑暗,就停下來,像是等待什麼。

過一會,那些秀秀氣氣的,樹和花的身影才從暗夜裏滲出來,腳下小路仍複蜿蜒過去。樹和花的身影重疊又融合,如果他不動。它們也靜立著,連葉片上的細細亮光,也並不閃爍。風很涼,是茉莉在悄悄地香。

他為這份靜穆感動。

遠遠有幾點燈火如豆。不知什麼地方,驟然亮起孩子的啼哭。抬頭看見駝峰似的一群山,穩穩升在烏藍的天幕裏。它們互相依偎,一座緊挨一座’是一個山的家族。而且無論如何,他想,它們都將永遠站在一起。他心裏於是融融漾起一團溫暖,然而他想起那天催母親轉去——他不是十來天就回家嗎?她卻執意不肯,似乎為了多看他一眼。她怔怔地站在巷子口的那棵大桑樹下,比平日顯得更瘦小,佝僂得更厲害——他終於確鑿承認了自己的憂慮。

而如歌的那段啼哭已然平息,想必因為一陣呢呢喃喃,一陣切切撫愛吧。母親啊,母親啊,他在心裏小聲呼喚。

接著,他又一次聽到了那個聲音。

小站夾在兩山之間。半夜的山黑黝黝的,戳在天上隨時像要倒下來。一盞路燈孤零零地亮著,昏黃的光塗在站牌上:金竹裏。是他自己認出來的。他一輩子都會記得這個地名。

幾個同下車的旅客頭也不回地走了,轉眼消失在黑暗中。他們是順著鐵路走的,踩出一片喀啦喀啦的響聲。有個人還唱歌,很嘶啞地唱。但很快連歌聲也聽不到了。

他趕緊捉住母親的手。他們隻好在那間小小的候車室安頓下來,坐在自己的包袱上。從壁上一個四方窗口.射出白布樣的一條亮光,照見屋裏東倒西歪的幾條長凳,一隻張著大口的冰冷的鐵爐子。

仰起臉,正看見母親望定了他,無緣無故,他就歎了口氣。母親的手於是急忙伸過來,將他摟緊了。“睡吧,睡吧孩子,天亮我們就走。”她貼住他的耳朵說話,溫熱的氣息讓他癢癢地舒服……不過他似乎知道,他們將到一個新地方,到鄉下去了。

那些人凶神惡煞,巷子裏被趕走的,不止他們一家。

“媽媽。”|

“嗯?”

又不說了,往母親身上靠。

眼前卻忽然一黑,“砰”地一聲,惟一窗口那道亮光就切斷了。

他即刻知道那亮光非常重要。因為黑暗從四圍湧過來時,有一塊沉重的東西,壓上他的胸口。人好像一下子很餓似的。

然後,他徹底疲倦了。

但剛一合眼,耳朵卻分外地靈,原來在每處角落,包括外麵那條長蛇般的鐵路下麵,正藏匿了無數響動。當然是不懷好意的響動。他趕緊睜大眼睛,要看那些東西是如何樣在探頭探腦,鬼鬼祟祟。仿佛一經看明白,情況就會好些。然而又怕看。

一顆心卻已膨脹並且狂跳起來,喘出又粗又急的氣。似乎是接下來將會發生什麼。慌亂中,一把揪住母親的衣服。

這時,他分明聽到一個聲音。

那是陌生的確實的一響。那聲音慢慢慢慢,悠閑著飄過來,在快到麵前時,悄然散盡。

又是一響!

說不清那是個什麼聲音。它一下子就把人迷惑了,吸引了。弄不清它從哪裏來,像是從天上,從極高遠的地方搖曳著降落下來。他並且馬上熟悉了它,在它即將到來的前一刻,屏住氣息,暗暗響應——果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