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磬(3 / 3)

“怎麼啦?孩子。”

“媽媽,聽,什麼聲音?”

聽一會,母親說:“睡吧,沒什麼,也許山上有個廟。”母親輕輕拍著他。

廟?廟就是紅色的又粗又高的圓柱,就是翹起來的屋簷,

就是不停往上升的許多柱煙,以及永遠笑著的菩薩。菩薩很胖。廟裏涼浸浸的,記起來,廟裏好像還特別幹淨。他不相信,他知道的這些,可以發出那樣的聲音。在廟裏,一定有樣他沒有見到的東西。他努力想象它的模樣,聯係到好多快樂的回憶,忘記了先前的恐懼。

它依舊響著。其實單調,單調到不去聽它,它就根本沒有。也很和平,像母親的手一下下輕柔拍他的肩膀。它沒有開頭,當然不會有結束,像母親講的“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個廟廟裏有……”的故事,像是這會兒專門講給他、給他作伴的故事。他偎在母親身上,聽著,默應著……夢見那次看見的嗡嗡的蜜蜂……

他當然驚呆了。恍惚中,想不起自己在什麼地方。看那些樹那些花,那些突起如駝峰的山巒,全都陌生,像舞台上的布景。

但它響得一如既往。

而且貫注了一份執著一份神秘,讓他體味到舊夢重溫的激動。不錯,絕對就是它!它又熟悉它了,又可以協韻應和,敘,述那個差不多已經淡忘的童年的故事。

至於發出那聲音的,不必說,他想隻能是一口磬。

他不知道為什麼那就是磬。他其實也從沒有看見過磬隻從書上知道,磬可以是樂器,然而現在大概沒有。在廟裏,則是法器。他也曾參觀過幾處廟宇,沒有留意,也沒有看到一個大約是磬的東西。他無師自通。

那麼,現在倒可以去看看那口磬——一座廟。古柏參天。方磚鋪在地上。幡重重疊疊垂下來無聲。一個蒲團。一個和尚。一口磬!

磬的聲音落在他心上,催他不由自主往回走。那聲音在後麵追隨,在這樣一個無邊黑夜裏擴散,就有一種莊嚴肅穆的意味。當他凝神聽著的時候,他清楚自己想的,正是母親。這念頭是這麼自然而然幾乎讓他吃了一驚,他一下子非常希望證實那個聲音,證實它實實在在不過是一口磬,證實他的種種擔憂毫無根據。因此這件事關係重大,這是正正經經的一件事情。

然而女孩子安安靜靜睡著了。

她伏在服務台上,麵前是那件織好的毛衣。毛衣疊得整齊方正,看上去很厚實,很溫暖。她的胖胖的紅撲撲的臉壓扁了一些,嘴微微張開,露出完全徹底的無憂無慮。

有團多餘的毛線,不知什麼時候滾了下來,在水磨石地麵的花紋上,添畫一段奇妙的曲線。很奇妙,很古怪,他這樣認為。

就把毛線拾起來,繞著。多半是他不必要地抑或有意地弄出了聲響。女孩子慢慢抬起頭來,有些好奇地看著,然後像先前那樣一笑。說:

”謝謝。’

“請問,到廟裏去怎麼走?”他趕緊問。

“廟?。”

對,就是……”他不知怎麼說,就指指外麵。

“我們這兒沒有廟。”

女孩子的話音嫋嫋縈回,經久不散。而那片雲一樣在他眼前飄飄忽忽的,恐怕隻好是母親的白發了。

他在無望中回顧,看到電話就蹲在角落上。是紅顏色,紅得怵目驚心。他一定把驚慌寫在了臉上,因為女孩子仿佛抱歉似的說:

“我不知道,也許從前有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