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鋼琴(3 / 3)

鋼琴隻怕蠻貴。

那當然。張田揮了揮手,像是很快就要給他媽媽買鋼琴的樣子。

王海清看看瘦骨伶仃的大學生,心裏到底還是有點疑惑。

他還是每天上班,有時也到廠長辦公室坐坐。廠長喜歡聊天,一聊就聊到了文革,這個組織那個派別,他好像比王海清知道得還多。我那時候是逍遙派,廠長說。王海清不大想扯,這些,他到廠長辦公室的目的很明確,想打聽廠裏是不是又有討債的事。

說到那些亂七八糟的派別,王海清當然屬於造反派,不過他覺得自己好像一直都不明確到底是要造誰的反,說出來別人都不相信,他其實主要是被那種熱鬧的大規模的混亂場麵吸引住了,那些遊行、口號、高音喇叭、拳頭以至後來的長槍短槍,所有那些東西都使他興奮,血脈噴脹,膽子變得天大,他覺得那是一樁非常適合他的令人激動而且特別好玩的事情。他關鍵是要好玩。所有人在提到他那一段曆史時,好像都忘記了,他海司令當時隻有十九歲。看看現在,十九歲的人多數連飯都搞不到手呢。

他王海清雖然栽了大跟頭,但出來還是好漢一條,如果說那個年月沒有幾個人有他那樣一把氣力,如今就更加沒有了。如今的男人看上去更加沒有卵用,走到街上瞟一眼就曉得,要不白白嫩嫩像根豆芽菜,要不就挺著一個大肚子,都是沒有身手的相。他王海清的本事擺在這裏,長在他身上,別人想拿也拿不掉。那一千塊錢已經存進了銀行,放在一本折子上,隻要再多討幾回債,比方講十回,那會有好多錢?王海清想想簡直會太多了,他不抽煙不喝酒,可能他根本用不了那麼多錢。他會變成一個有錢人,應該是不存在什麼問題的。

那天存錢的時候,櫃台後麵的營業員問他,要不要辦一個卡?王海清愣了一下,隨即才想到卡大概是樣什麼東西。他見過,銀行門口有自動取款機,有人塞張卡進去,按幾個按紐,錢就一張張流水樣的跑出來,讓王海清十分驚訝。他盯住那些有數目字和外國字的按鈕看了一氣,看不懂,這樣大一個男子漢也不好意思跟人請教。他不想要卡,擔心萬一要是把那些外國字按錯了,不但錢不肯同流水一樣跑出來,連那張卡也會跑得無影無蹤,況且自動取款機麵前連個人都沒有,出了事找哪個?沒有證明人的事王海清不想幹,他太有經驗了,什麼事情,有不有證明人是非常重要的。所以當時王海清對那個營業員含糊其辭地做了一個手勢,再加上一點表情,仿佛對那個什麼卡完全不屑似的。他覺得這樣處理十分得當,沒有丟醜,或許等再幹過幾回,錢多了以後,再要張卡不遲,這一天當然總會要到來的。

姓文的那天上午突然尋到廠裏正好下雨,他的黑西裝淋濕了一點,但依然顯得挺括。他又很客氣地做著請的手勢,要王海清上車。車就停在投料棚的旁邊,在雨水裏閃著黑油油的光澤。王海清說我在上班。姓文的說坐到車上談五分鍾就行,請海司令幫幫忙。王海清想這個人是專門送錢來了。兩個人於是坐到車裏,王海清聽到雨打在車頂上,咚咚咚地響,又聞到了塑料的氣味,感覺屁股底下軟綿綿的。姓文的開始交待,到什麼地方,找什麼人,要多少錢。大意是,有人拿了他們公司的貨,還差錢。

王海清問,什麼貨?

那不是你的事。

王海清再就一言不發,光聽,一副老做這種生意的派頭。

總共是十五萬,你隻要交回來十三萬,我們謝總說了,請海司令幫忙,小小一點錢是拿不出手的。

欠條呢?王海清問,同時聽出自己的聲音有點緊張。不是這件事讓他緊張,而是一回就賺兩萬塊錢出乎意料。他起先估計跟上次那樣千把塊錢已經是不得了的事,從沒想過像兩萬塊這麼大的數目,要是照這個規矩搞下去,他會要發大財。

但姓文的說,沒有欠條,要什麼欠條?你隻說是謝總要你來的就行了,他未必還敢賴賬?

那是的,謝軍長說了話當然要算話。王海清伸手哢噠開了車門,動作很熟練,上下車都沒有碰腦殼。他站在雨裏,看著姓文的把車掉了頭,一溜煙跑了。

站在雨裏的王海清突然揚聲唱了一句,藍藍的天上白雲飄……

他的歌聲被雨水淋濕了,支離破碎的。

不知道是歌聲,還是兩萬塊錢,使王海清依稀又體會到了當年海司令的感覺。

他唱得真的一點都不好。當年他就唱不好,這麼多年去了,王海清還是唱得不好。讀小學的時候,逢到上音樂課,王海清就搗蛋,老師唱“金瓶似的小山……唱!”王海清就在下麵扯開喉嚨喊“皮鞋子咯咯響,來了個王科長,打開門一看,原來是個強奸犯……唱!”他搞得同學們哄堂大笑,把紮一條大辮子的音樂老師氣得流眼淚。那個時刻,王海清就很得意的,因為好多同學,對於他的這種舉動,不但不敢批評,反而還紛紛投過來羨慕的目光,不曉得他為什麼可以這樣膽大妄為。不過,王海清現在倒是隱隱地聽說,當年班上那些老實巴交的同學,比方那些每粒扣子都扣得整整齊齊,頭發梳得溜溜光光,一寫作文就被老師拿在手裏念來念去的同學,後來竟然都上了大學,有的甚至出了國,名字和相片時不時還出現在城裏的晚報上,王海清就曉得自己不如他們,還曉得,這個世界,雖然翻來倒去,到頭來,憑的還是本事。他嗓子不好,音也不準,但王海清有王海清的本事,關鍵是要有本事。因此,那個飄落在雨中的歌聲顯然是非常愉快,甚至非常得意的。要曉得,兩萬塊不是個小數目,這個數目不但說明王海清可以在這個他隔膜了許久的社會上生存下去,而且簡直

還讓他看到了極為光明的前景。所以他很愉快,很得意,他幾乎是能夠清晰地體會到從前當司令的那種感覺了。

不止是他的歌聲,他的臉上,還生出興奮的躍躍欲試的神情。

那幾乎是決絕的不顧一切的神情。

他帶著這副神情回到堆滿原料的棚子裏,往頭頂上擦幾把,雨水讓他的短而硬的頭發變得更黑,一綹綹直立著,顯得固執而強硬。他的嘴唇緊抿,嘴角上藏了隱隱的笑,他的鐵鍬捅出去時生了風,真的十分有力。

十六

這個叫同仁裏的地方王海清熟,小時候來過。同仁裏住過他的一個小學同學,姓魯。魯同學家裏有架留聲機,吱吱地轉起來有人在裏麵唱戲。魯同學有回找到革委會,要海司令幫忙,說他的爸爸媽媽被抓起來關到學校裏去了。王海清見過他的當老師的爸爸媽媽,還吃過他們做的飯菜,其中有樣菜叫金華火腿,味道簡直奇妙,他一輩子就吃過那一回。想起金華火腿,王海清於是二話不說帶了幾十個人衝到那所學校,見人就打,把那些不管哪派的知識分子一律嚇得要死。魯同學的爸爸媽媽雖然救出來了,但也在混亂中挨了打。事後魯同學有些抱怨,王海清就說,革命運動,風起雲湧,沒有辦法。

魯同學後來不曉得搞什麼去了。同仁裏也變得厲害,砌了許多新樓,同仁裏六號倒是原先的舊房子,跟姓文的說的一樣,有圍牆,牆頭上探出一叢綠得發暗的樹葉,一張黑色的鐵門上麵有信箱,和門鈴。同周圍貼著雪亮瓷磚的新樓房相比,這幢灰色的兩層小樓毫不顯眼,安分守己的樣子。王海清伸手按了門鈴。

他在把手伸向那隻紅色按鈕的同時,還低頭打量了一下自己,仿佛要檢查是不是確實準備停當了。他是做了準備的。兩萬塊錢使他十倍的謹慎,這個數目太大了,這個數目讓他生出一種預感,事情也許不會有上次那樣順,也許會有周折,因此他必須有所準備。他從頭到腳都做了準備。他的腳上,是海英送的那雙有疑問的名牌皮鞋,現在它是鋥亮鋥亮的,走之前王海清把它擦了又擦。其實亮不亮還有其次,有些變形也在其次,重要的是這雙鞋跟腳,稍微有點緊,那就正好。王海清穿上它後還在屋裏蹦了幾下,踢了幾腿。很好,有一雙跟腳的能蹦能跳能踢的皮鞋很重要,這是經驗。

此外是現在穿在身上的黑西裝。姓文的那套黑西裝給他很深印象,他相信如果他穿黑西裝會更好。辦這種事的人應該有一種氣勢,黑西裝顯然可以增加這種氣勢。所以王海清

動用了那一千塊錢,這沒有什麼,馬上就會有兩萬,一千的數目已經變得不重要了。西裝是在五一廣場那家新百貨公司買的,王海清覺得那裏好,那裏的服務小姐態度謙恭,給王海清介紹各種品牌的西裝,除開國產的,甚至還有日本、韓國、英國的西裝。王海清看不出國產的和外國的有多麼明顯的區別,這方麵他不是專家,不懂,他覺得外國的東西貴得沒有道理,於是對那個頭發剪得像男孩子的小姐說,我要一套國產的。小姐馬上說,國產的其實還好些,那些外國牌子也是在中國生產的,主要是賣牌子。

我要黑色的。

先生穿黑西裝一定好看。小姐說著,笑眯眯地望著王海清。王海清把西裝往身上套時,小姐還從後麵幫他拉衣領,小姐的手指頭觸到王海清脖子上,感覺是冰涼的。這種冰涼的味道使王海清忘記了討價還價,海英告訴過他,不像以前,如今什麼東西都是可以討價還價的。結果他以很貴的價錢買了一套國產西裝,買了一回有錢人的感覺。當王海清換好西裝,把原先的夾克衫和長褲塞進塑料袋裏,小姐再次說先生穿黑西裝真的是好看時,王海清差不多覺得自己已經是個有錢人了。

不止如此,在那家豪華的百貨公司裏,身著嶄新黑西裝的王海清還提著他的舊衣服樓上樓下到處亂竄,最後在買文化用品的大廳裏停留下來,他看見了鋼琴。

王海清自己也不明確為什麼要來看一看鋼琴。這個念頭時隱時現在他心裏已經有一段日子了,他在買西裝之前就打算要看一看鋼琴的,隻是想看一看。這裏不像買衣服的地方

人頭擠擠,這地方安靜,敞亮,沒有多少顧客,幾個服務小姐站在角落裏興奮地說著什麼。很多樂器,木頭的,金屬的,都一聲不響地呆在那裏,閃耀著各自的光芒,顯出格外高傲的樣子。一台兩台三台至少一溜擺了五六台鋼琴,黑色或板栗色的琴麵鏡子一樣把王海清映在上麵。有台琴的琴蓋打開了,琴鍵白生生的像滿嘴的牙。王海清伸出一隻手指頭,他的手指頭猶疑一下,然後落在琴鍵上,那一聲清亮的聲音像投在一池靜水裏的石頭,連王海清自己都驚了一下。他沒想到這一指頭戳下去有這麼響,像驚叫一聲似的。

立刻有個小姐憤怒地衝過來,她的嘴巴塗得很紅,同樣塗得很紅的手指直指著王海清,她嚷嚷著,幹什麼幹什麼這是貴重商品。那一刻王海清有些發木,不過隨後他就看到有

台琴上立著一塊紙牌,寫的是貴重商品請勿動手。小姐繼續批評,買就買,先交錢後試音,這是貴重商品。她反複強調貴重商品,顯然認為王海清不像個要買貴重商品的人,即使他穿了嶄新的黑西裝也還是不像要買貴重商品的人。王海清的眼睛眯了起來,直視著小姐。很多年以來,一但有任何情況首先他的眼睛都要眯起來,大概這樣顯得更有力量,更咄咄逼人。小姐的聲氣果然低下去,變成咕咕嘟嘟的抱怨,本來理直氣壯望著王海清的,也將目光移了開去,仿佛不知所措似的。王海清依舊直視著她,同時一隻手慢慢抬起來,那隻手很大,非常大,在那個苗條的小姐麵前顯得尤其大,那隻手又慢慢落下去,落在琴鍵上,這回發出的聲音是巨大而且嘈雜的,簡直像一陣傾盆而下的暴雨。他稍稍弓下腰,俯到小姐麵前,盡量輕言細語地說,老子過兩天就把它搬回去。這句粗魯的話因為有鋼琴的餘音作為背景,而真的顯得是輕言細語了。

王海清在離開百貨公司時心情愉快,他有種穩操勝券的感覺。

這種感覺現在好像打了一點折扣,也許是同仁裏六號悄無聲息的氣氛使它打了折扣,他的手按在門鈴上時遠沒有上次落在琴鍵上那樣信心十足。

他再次按了門鈴。

並且弓下腰往門縫裏看,但黑漆的大門質量很好,幾乎沒有縫,什麼也看不見。就在王海清的臉貼到門上時,門卻突然毫無響動地打開了,探出一張戴眼鏡的年輕人的白胖的

臉。這張臉顯得文明,和氣,甚至誠懇。充其量隻有一米六高的年輕人仰著臉,細細的聲音問王海清要找誰。王海清說他要找趙國文趙總,他說他要找趙國文趙總時不由自主也說得和顏悅色。年輕人說我就是,請問有什麼事我可以幫忙?王海清覺得好笑,這個人說話女裏女氣真是好笑。還注意到,他腳上甚至穿著一雙花布的拖鞋,像以前電影裏的資產階級似的,就是說,他跟穿了鋥亮的非常跟腳的能跑能跳能踢的皮鞋的王海清不同,他毫無準備,看上去隻能束手就擒。不過,號稱趙總的年輕人客雖然客氣,但一直堵在門口不動,沒有要讓王海清進去談的意思。王海清就直截了當說明來意,強調說,是謝總要我來的。

他把謝總兩個字說得比較響亮,相信看上去手無縛雞之力的年輕人聽了肯定不敢怠慢。當然,欠賬的人多半都會找些不三不四的借口,假裝困難,騙取同情,以圖拖延時日,最終達到賴帳的目的。王海清心中有數,倒要看看這個白麵書生會弄出什麼樣的花言巧語來。

但謝總這個人物好像並沒有引起年輕人的重視,王海清武高武大的身坯好像也沒有引起應有的重視,他把眼睛躲在玻璃後麵眨都不眨地說,今天是星期天。

他的理由竟然是星期天,這是王海清沒有料到的,他的嘴動了動,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話。年輕人就仿佛很理解,很願意耐了煩作一番解釋似的說,這是公事,你是辦事的,應該上班時間到公司裏談。

公司在哪裏?

你連我們公司都不了解,肯定對這件事一點都不知情,那怎麼好談呢?

我不管,我今天就要錢!王海清把口氣硬了起來。

年輕人跟不聽見一樣,作勢要關門。王海清隻伸出一個指頭去,抵在門上,年輕人就笑一下,搖搖頭,兩個肩膀一聳,像是拿他沒有辦法似的,更加一副文明相地說,私闖民宅是要犯法的。

王海清自己也不知如何一來,他伸出去的手指頭立刻像觸了電,咻地一下縮了回來,腦子裏同時竄出一大堆法律條文,都是他先前背得滾瓜爛熟的。不能說這個年輕人在蒙人,他講得不錯,世界上有好多事都是犯法的,一個人要犯起法來機會多得很,王海清再不能犯了,他犯不起了。他無所作為地立在那裏,眼睜睜望著這個年輕的又白又胖的家夥從容地關上門,聽見他腳上的拖鞋在院子裏啪達啪達一路響過去,覺得那兩萬塊錢好像離他越走越遠了。他的脾氣是過一陣才慢慢鬱積起來的,已經離開了同仁裏六號,走到解放路上,見到好多紅男綠女,好多快快活活的家夥,王海清忽然覺得很不舒服了。我×他的娘,×那個白麵書生的娘!他心裏恨恨地罵著,既為那兩萬塊錢,也為自己竟然束手無策。他想不通,像這樣的一點鳥事怎麼會毫無辦法,他應該有辦法的,隻要一拳,保證把那個家夥打得滿麵開花,打得他哭爹喊娘,打得他趕緊交錢巴不得越快越好,打得他……當然,王海清不能隨便動手,不敢隨便動手,這正是他有脾氣的原因。

我×他的娘!他朝一個迎麵走來的戴眼鏡的中年人說。

但那人像不聽見一樣,與王海清擦肩而過。王海清就在心裏反複罵那句話,從解放路一直罵到福源巷,罵到院子裏,又捉住石鎖玩幾把,心裏跳跳地出幾口長氣,感覺才好些。石鎖一丟,王海清抬頭望樓上一眼,喊一聲張田張田,樓上欄杆後麵就出現了張瑤琴。

星期天在家,張瑤琴穿一身淺底碎花的舊衣裳,頭發像是剛洗過的,濕濕地泛亮,有點電視上洗發水廣告的味道。張瑤琴的身子斜倚在欄杆上,軟軟的樣子說,張田不在,跟他同學玩去了。又說,他有空隻曉得玩,一點都不懂事。

王海清站在院子裏,仰起腦殼看張瑤琴。星期天的張瑤琴跟上班時候的張瑤琴根本不同,現在的這個張瑤琴全身好像都在發出一種氣味,王海清說不出那是什麼樣的氣味,那種氣味跟她倚著的欄杆有關,跟她已經洗得很薄的舊花布衣裳有關,跟她住的王海清從沒上去過的房子和房子裏的一切有關。

王海清的嘴動了兩下,才說,張田出去了?

張瑤琴就笑,說剛告訴你的,他玩去了。

哦——,王海清像蠻遺憾樣的。

你找他什麼事?張瑤琴一邊問,一邊把身子俯到欄杆上,頭發從腦後紛紛披下來,把臉藏去了一半。王海清覺得她明明關心自己的事,趕緊地說那我就跟你講,我上來講。他口裏說著,也不等張瑤琴答應,腳底下大步流星往樓上竄。

他通通通通把張家公館老舊的木頭樓梯踩得吱呀亂叫。

幾天以後,在謝總的公司裏,隔著巨大的辦公桌,姓文的手朝空中一戳,一針見血般指出,他這是賴賬,不拿點顏色給他看他是不曉得厲害的!姓文的其實精瘦,不過顯得精神,像是有狠的相。

王海清坐在對麵的沙發上,隻附和兩句。他不想嘴巴上講狠,講了如果不做,隻能讓別人笑話,他想跟謝總談這件事,覺得至少有必要搞清前因後果,這是張瑤琴告訴他的,隻有什麼都搞清了,心裏有數,說起話來才理直氣壯。是的,他想講道理,通過講道理弄回來錢,他才安全。在同仁裏六號那張黑漆大門前麵,他已經深切地感到,拙的本事,他的力氣,

不是隨便什麼時候什麼地方都可以用的。他要珍惜他的本事。但謝總不在,到很遙遠的海邊上去了,一時還不會回來。也不想同姓文的談,跟姓文的不熟,沒有交情,要是向他問三間四,就會顯得一點底氣都沒有。

你不要怕,你怕什麼!他們那個公司一貫賴賬。姓文的放肆指責,很生氣的樣子。王海清說,我不怕,我哪裏是怕?我是什麼都不怕的。

姓文的直視著王海清說,不怕就好,不怕就搞得錢回來,你說是不是?

那是,那是。

下午四點,王海清準時走進必香居。

這家用不塗漆的杉木板子打扮起來的茶館就叫必香居

他掃一眼,把一切都看清了,然後徑直走到角落裏一張空桌子前麵,將椅子稍稍挪動一下方向,再才穩穩坐下來。這個地方好,背靠牆,麵對進來的門,所有情況一目了然。好,他在心裏說。同時十個腳指頭在鞋子裏麵狠勁抓了抓地。地是瓷磚地,上麵印了歪歪扭扭的木紋,是冒充的木地板,不過踩上去很抓地,這就好,這點很重要。他感覺不錯,事情應該會順利起來,應該的。他小心地把黑西裝領口提了提,兩隻手很放鬆地擺到桌上。那是兩隻巨大的手,伸開來像兩把蒲扇,收攏了如兩口酒壇,都是要嚇死人的。他今天就要嚇一嚇人,今天感覺好。

這個叫必香居的也好,看哪裏都順眼。如今街上到處開了茶館,這個城市的大街小巷仿佛不約而同冒出了無以計數的茶館。王海清當司令的時候,也有茶館,但那時的茶館一律,破敗,破椅子破桌子,每隻粗瓷茶碗的邊上照例缺牙缺齒,像那些坐茶館的照例都是老家夥一樣。如今不同,不但裝飾得漂亮,茶具精巧講究,連坐茶館的人也變了,都是些沒有年紀奠的人,男男女女,打扮人時,還全體小了聲氣,一夥一夥交頭接耳跟有好多秘密一樣。

而且還有秘密樣的音樂,不知來自哪裏,時隱時現,毫不擾人,像層薄薄的水,順著冒充的木地板一陣一陣漫過來。

三三兩兩坐了些客人的必香居裏因此顯得安靜。印象當中,王海清記得以前的茶館總是吵吵鬧鬧,他見過,但從沒有正式坐過,他忙,不像那些沒有事做的老家夥,那時他年輕,那時他多麼年輕啊。

有一陣工夫,王海清有些恍惚,他呆呆地坐在那裏,忽然想起年輕時候的好多事情。好多事情一轉眼就過去了,再也回不了頭了。初一那陣,他們班有個文娛委員,姓劉,叫什麼王海清記不起了,反正大家都喊她劉三姐,因為她歌唱得好,隻要學校演節目,她必定站到台上,兩個手絞起來抱著肚子,像是肚子正在痛一樣地唱。個子也大,好像比王海清還高,顯得很成熟的樣子。王海清起碼把她搞哭過三四回,有回放學她一扭一扭地走路,被王海清看見了,王海清就指著罵,看那個小×,妖精樣的!劉三姐就哭了,哭得更加一扭一扭的,把王海清笑得在地上打滾。現在想起來——王海清坐在必香居裏用勁地想那個叫劉三姐的女同學,記起她其實是很漂亮的,很豐滿,像吹足了氣一樣有彈性。不過,那時候王海清不會這樣想,他不想什麼漂亮不漂亮,他現在才曉得什麼是漂亮,比方張瑤琴就漂亮。

當時他幾步躥到張家公館樓上,張瑤琴連忙就給他端椅子,給他泡茶,他們就坐在樓上的廳屋裏扯談。樓上真幹淨,那才叫地板,一塊塊清清爽爽,看見就舒服。有隻臉盆裏裝得有半盆水,浸一條粉紅毛巾,可能就是她剛才洗頭用過的,不曉得她用的是熱水還是泠水,這個天氣不泠不熱,用什麼水都行,王海清眼睛亂睃。廠子現在越來越難搞了,張瑤琴跟王海清說廠裏的事,說主要是鄉下有些農民也做塗料,一頓亂搞,做了就貼光明廠的標簽,價錢爛便宜,害得正規產品反倒賣不出去。我真的著急,萬一廠子垮了怎麼辦?張瑤琴問,眼睛很大地望著王海清。

沒有關係沒有關係,王海清手一揮,好像他很有辦法,硬要垮就垮,你怕什麼?告訴你,我多的是辦法。王海清就給她說兩萬塊錢的事。說幾句,張瑤琴就皺起眉頭插話,問三問四,很不放心似的。她一邊問,一邊抬起手攏頭發,碎花布的衣袖褪了下來。王海清發現她的手臂一點也不顯瘦弱,比他估計的要圓實得多,而且真的跟饅頭一樣白。她的兩隻手這麼舉著動起來有種特別的味道,好看,但說不清,要是說得清王海清就要告訴她,當然也不一定,王海清膽子是大,但在張瑤琴麵前他好像有點緊張,他嘴上說著事,心裏也想著事,眼睛還是亂睃。房門是半開的,看得見一架大櫃,櫃子中央是鏡子,鏡子裏麵照出一張床,暗紅色的毛毯把整個床都鋪滿了,看上去軟乎乎的。

你要小心,如今社會上的事太複雜,天天都有上當的。張瑤琴好像不主張王海清搞這種輕易就賺得錢到的事,好像很為王海清擔心。於是王海清更加信心十足地說不怕,我哪個都不怕。他還把自己的衣袖子像張瑤琴那樣捋起來,拳頭一鬆一握,要她看他手臂上一條條來回滾動的肌肉,他有些興奮。真的,他很願意兩個人這樣麵對麵坐著,零零碎碎說話,

這樣子地說著話,不管說什麼,都有點像他在街上或公園裏看到過的談愛的男女,他觀察過,人家無非也就是一來一往地說話,隻是坐得近些,有時候手還不大老實,王海清眼睛是很尖的。王海清從沒談過愛,能這樣地和張瑤琴說說話,他覺得很舒服,幾乎滿足。況且,張瑤琴有的地方說得對,比方,事情的來龍去脈確實應該搞清,再一個,欠債一定要有憑據,如果當初沒有,事後再補也是必要的,俗話講,口說無憑,立字為據。

總之,廠子也好,像王海清這樣討債也好,都不是容易吃的飯。王海清就說,如今隻有歌星賺錢不費力,隨便唱幾句就不得了。他提到歌星,因為天天在電視上看見,還道聽途說了許多各樣的傳聞,他想努力顯得內行。不料張瑤琴卻說,我最看不起有的歌星了,沒有半點音樂修養,其實是連簡譜都不識的,我雖然好多年沒彈過琴了,但起碼五線譜還爛熟於心,音樂這個東西要天賦,要童子功。

你那時候鋼琴彈得幾好聽。王海清說。

張瑤琴歎了口氣,歪著頭想什麼一樣地想一陣,才笑笑地說,我屋裏田田講等他賺了錢,就不準我上班,還要跟我買鋼琴,天天彈柴可夫斯基,過小時候那樣的快活日子。

那當然,王海清肯定道。他不曉得柴可夫斯基是什麼東西,但鋼琴肯定是要買的,他王海清就非常樂意買,他不但要幫她把一架嶄新的鋼琴搬上樓來,還要連自己也一起搬上樓來,這個樓上很好,這個樓上有他需要的一切。

現在,他坐在必香居裏,就是在為搬到樓上做準備。是約好的,四點整見麵,不見不散。但王海清看見,牆上的掛鍾都指到四點二十了,門口卻一直沒有動靜,既沒有人進,也沒有人出,那個什麼趙總多半是膽怯,要不就是又想搞名堂,不過他搞什麼名堂都沒有用,王海清相信自己已經有底了。

他果然到了趙總的公司,三個半天,每次都是上班時間。不是星期天,趙總總不能不談的。為了在上班時間出去,王海清還在廠裏請了人代班,別人一是怕他,二是王海清答

應給錢。王海清請人在廠裏幫他上班,自己卻到趙總的公司去上班,因為他覺得這樣很劃得來。第一次去就談了很多,趙總依舊很文明很通情達理的樣子,甚至還搬出電腦來談,他劈劈啪啪按了好些按紐,電視機樣的屏幕上就跳出一排排的表格、數字和外國字,複雜得很。趙總指著說,你看你看,到底是哪個欠哪個的?你們謝總也太不憑良心了,事實是明擺在這裏的,電腦上清清楚楚,電腦未必還會搞假?

王海清看不懂電腦,也不相信電腦,他打定主意幹脆不看,不上這個當。他裝做無知無覺的樣子牢牢占據在趙總的辦公桌邊上,礙手礙腳,因為趙總的辦公室太小了,一間房,

攏共兩張辦公桌還一長一短不配套。趙總的人手也少,隻一個幹瘦的小姐,撇著一張大嘴,不時拿眼睛橫王海清。王海清覺得好笑,他不怕這個小姐橫他,也不怕趙總一臉狡詐還拿電腦蒙他,他不管,他隻要錢。

他坐在那裏,耐心十足,一副穩坐釣魚台打算坐到明年去的樣子,隔一陣,就說一句,拿錢來。隔一陣,又說。他相信誰都拿他沒有辦法,他看得出來,趙總又白又胖的臉,慢慢變得跟苦瓜樣的了。到第二次,趙總就拍著胸脯說要對王海清講良心話了,他好言好語勸道,看來你還不曉得,謝總是搞什麼的?我老實告訴你,他專門做盜版書,我從他那裏進的居然

是盜版書,那怎麼好給錢呢?那是犯法的事,弄得不好連你也要帶進去,那是何苦呢?

王海清無動於衷地說,我不管,那不是我的事,我隻要錢。他山似的不動不挪一直坐到天黑透了,才起身說,過幾天我再來,把趙總和那個大嘴巴小姐搞得哭笑不得。王海清要讓人明白,他是下定了決心的,誰也不要妄想混過去。事情終於在他第三次去的時候有了轉機,這回趙總的情緒很高,好像已經找到了解決問題的辦法,他踮起腳尖,不是用手拍自己的胸脯而是拍著王海清的肩膀說,哎呀呀,真是有眼不識泰山,我才曉得你原來是海司令啊,我做細伢子的時候就佩服海司令,你怎麼不早說?他把眼睛眉毛鼻子擰成一團,神氣是責怪王海清不早說,似乎早曉得來的是海司令,事情決不至於這樣的麻煩。

王海清哼了哼,說曉得我是哪個就好,快拿錢,要不就寫個欠條,過兩天——王海清豎起一個指頭,明顯地威嚇著往趙總額頭上一戳一戳——我還會來,你想清楚,那就是最後一回來了。

那當然,海司令,海哥,你寬限兩天,後天,下午四點,必香居,不見不散。

不見不散。

王海清細長的眼睛現在眯成了一條縫,目光在必香居的門和窗戶上移來移去,窗戶掛了一層薄紗,像霧,外麵路過的人和車就在霧裏移來移去,看得人眼花,而且傳進來含含糊糊的響動。那些三三兩兩的茶客還是交頭接耳,一個穿花襯衫的男人從寫著洗手間三個字的門裏出來,邊走邊用紙巾擦自己的手,擦得那樣仔細那樣愛惜,特別講衛生似的,讓王海清覺得好笑。如今有好多東西都讓他覺得好笑,比方那個什麼洗手間。明明是屙屎,屙尿,卻故意要喊成是洗手,假裝文明,確實好笑。那時候不喊洗手間,喊廁所,或者幹脆喊茅房,王海清他們在田裏的時候,甚至連茅房都不用喊,他們的茅房有天那樣大,地那樣大。回想起來跟相片那樣他記得一清二楚,隻要把尿嘩嘩地澆到幹裂的地上,一定就會翻騰起無數泡沫,而且所有那些在太陽下閃著光的泡沫隨即都會爆破開來,發出一連串密密麻麻細細碎碎的聲響,那個時候,他總是要盯緊了看,聽,就當那是樁蠻有趣味的事一樣。哪怕像屙尿這樣的事,王海清覺得自己也比別人屙得響,屙得遠,屙得有勁,因為他是海司令。現在,穿花襯衫的男人已經背對王海清坐下來,一個人坐在那裏,看上去孤獨,起先他好像不在那個位置,起先好像根本沒有這個人,王海清想了想,想不太清了。

然後,有個穿紅色風衣的女人慢慢吞吞從椅子上站起來,衣擺像書頁一樣打開,露出裏麵的很短的裙。王海清發現她的腿很長,很結實,跟兩根肉柱子樣的。她邁著兩根肉柱子往洗手間裏去了。王海清的手握兩下,腳底下也踩了兩下,都四點半了,他有點不耐煩,還有點生氣。那個趙國文趙總可能是騙人,想躲,他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到時候王海清會要把他的尿都嚇出來。

這不是假話,在農場的時候,有個犯貪汙罪的會計專門喜歡告密,不管哪個,隻要有半點不守規矩,他就告,就用他的一手很漂亮的字一頁兩頁寫彙報,寫好了就點頭哈腰捧著送到管教手裏,害別人,好自己。大家都怕他,不惹他。有回王海清不過是從地裏帶了些紅薯回來,打算晚上餓的時候慢慢來吃,也被他告了,害得王海清挨了一頓訓。這就不行了,王海清覺得必須要有反應,要不然他動轍就告,連海司令也敢告,那還得了。王海清就當著許多人的麵,把那個前會計欄腰一抱擱到了肩上,他原地轉著,問道,你講,還告不告?不講我也不打你,我隻把你丟下來。會計四腳亂蹬,殺豬樣的叫,叫一陣,王海清覺得背上有些濕,趕緊把人放下來,一看才曉得,會計尿了一褲子。這件事很讓人解恨,也解決問題。什麼問題,都是有辦法的,王海清就是有辦法的人。

他會有辦法要那個趙總服服帖帖,要他曉得厲害,要他——忽然,王海清感到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側轉頭才看見是趙總。趙總一點響動沒有,影子樣的就出現在王海清視線不

及的地方,這使他不舒服。他隨即搞清了,其實就在旁邊,幾步遠的地方,角落裏還有張小門,那門現在是開著的,趙總剛才顯然是從那裏出來,跟在他後麵的,還有一位穿牛仔褲臉紅紅的小姐。這個小姐比他公司裏那個大嘴巴好看多了,也不曉得是搞什麼的,過來就望著王海清笑,笑起來細得可憐的腰就一軟一軟,蠻逗人愛的樣子。趙總的手又往王海清肩上拍,說對不起對不起,讓海司令久等了,剛才做了個按摩,什麼地方隻要有小姐就容易壞事,尤其是這樣的漂亮小姐,海司令,要不,你也做個按摩?我買單,我買。趙總說著,手從王海清肩上挪到小姐屁股上,他當著王海清的麵在小姐的屁股上又摸又捏,小姐完全任人宰割的樣子,依舊笑眯眯的望定王海清,描畫過的眼圈中間同裝滿了水一樣透亮透亮。

做一個做一個,我買單,趙總繼續摸並且繼續勸說道,像這樣漂亮的小姐,我是不肯放過的,見一個消滅一個。

那一刻,王海清差不多要恨自己了,因為他相信自己的臉已經在發燙,甚至發紅,這是不能容忍的,好像他王海清沒見過世麵似的。當然,這樣的事,王海清確實沒有套路,他隻在號子裏聽說過,叫做嫖娼,娼就是這個小姐,又叫婊子,叫妓女,還叫做雞,雖然這個小姐看上去非常漂亮幾乎像個良家婦女,這更使王海清覺得自己根本沒有一點套路。他搞不太清,他跟金秀睡過覺,但那不是嫖娼,金秀說她是為路線,王海清曉得那不過是亂搞男女關係,是的,那時候沒有嫖娼,那時候頂多就是亂搞男女關係,如今真的不同了,如今什麼都是錢,都變成了生意,連麵前的腰細得可憐的小姐也不例外。王海清暗暗有些惑疑,他竟然沒有看出來,這家叫必香居的茶館,同時還做這種生意,可能還有好多事情,都不是他王海清一眼就看得出來的了。

他要警惕,要穩住神,要堅決完成任務。王海清用勁咬了咬牙,臉上的肌肉一棱一棱橫橫豎豎地緊張,他咬著牙指了指對麵的椅子。

趙總於是笑笑,像是無可奈何,說那好那好,先談正事,再消滅小姐。他把一隻黑皮包放到桌上,邊坐邊對小姐說,給我端杯茶。

那隻黑皮包鼓鼓的,就在王海清眼皮底下,不知道裏麵都是些什麼,也許就是錢,十幾萬塊有多大一堆?王海清估不準,他沒有見過那麼多錢,想不出那麼多錢放在一起會有多大一堆,肯定是很多很多了,多得這個包根本裝不下——這個包裏原來不是錢,因為趙總把包打開了,裏麵有手提電話蛐蛐樣的叫,裏麵還有些什麼東西,但好像不是錢,王海清已經看見了。那個其實是雞的小姐送了茶來,弓著細腰,對趙總笑笑,又對王海清笑笑,很溫良恭儉讓的樣子。她的樣子讓王海清忽然想起了溫良恭儉讓,這幾個字王海清熟,他背得好幾十條毛主席語錄。隨後她退到一邊坐下來,趙總對著電話隻是恩,嗯過幾下,就把它放了回去。並且像王海清一樣,他也把兩隻手擺到桌上,拉開架勢要認真談的意思。

他果然一下就認真起來,說,是這樣,海司令,你也跑過幾趟了,我不讓你白跑,你是什麼人?你是海司令,所以我還是會表示表示,不過,謝總那裏我是不買賬的,一分錢都不給,你是聰明人就站開,不然我也不好惹。說著,趙總從口袋裏掏來掏去掏出一百塊錢,皺皺巴巴地就丟在桌子上。

你想隨便打發我?

你要這樣想我也沒有辦法。

王海清有些驚訝,轉眼之間趙總變出一副無賴相,這是他沒有料到的,像趙總這樣的人,也許會狡猾,也許會躲,但王海清想不到他居然敢撒賴,居然像打發叫花子樣的把那點小錢一丟,他膽子還不小。農場裏也有膽大的,但那都是角色,都有把氣力,這個雞巴趙總算什麼東西,王海清心裏的火呼地一下就燃了起來。他的手忍不住動了動,是他的一對拳頭動了動,這對拳頭跟裝了彈簧樣的,要是揮出去,不用說,趙總就不是趙總了,會變成一朵通紅的花,滿臉都會開花。

趙總當然察覺到了什麼,他把肥胖的身體在椅子上縮了縮,王海清的臉色一定很不好看。一種熟悉的感覺又回到了王海清身上,主要在太陽穴那裏,那地方現在開始發燒,有什麼東西在拚命地一蹦一跳,以前每次都會這樣,每次都讓王海清誤以為簡直是自己的心髒在亂跑,他的心髒現在可能跑到太陽穴那裏去了,所以那裏在不停地一蹦一跳。不過他想忍住,他還忍得住,他把堵在胸口上的那口氣用勁吞下去,壓低了喉嚨說,趙國文,你信不信?王海清說著同時用手比劃,隻要一下,一下我就可以跟掐隻貓一樣把你掐死,你信不信?

我信,當然信,趙總又往回縮兩下,馬上做出重新再打商量的樣子。那就這樣,海司令,錢今天我是沒有帶的,你打死我也是白打,我們可以做個欠條,那就表示我還是有誠意的,你海司令拳頭裏麵捏了欠條,未必還怕我賴賬?你說呢?

事情果然到了這一步,王海清屏住氣息,慢慢出了悠長的一口氣。這一步他不是沒有準備,先就考慮過的,收獲一定要有,一萬五萬都行,他並不期望能一次解決,最起碼的是要拿到欠條,張瑤琴說過,這點很重要。走之前他特意到了她那裏,當時她正俯在桌上寫什麼東西,見到王海清就笑著說,我田田今晚上要帶同學回來,他的同學都想看看你,看你到底是什麼樣子。

我有什麼好看的,拿點紙給我,王海清說著,也笑了。張瑤琴就把她寫的那本材料紙翻過來,從後麵撕下一疊給他。材料紙上麵大字印著光明塗料廠,小字是廠址和電話。還要筆,王海清說,我是連筆都沒有的。我有,你就拿我的,我還有,張瑤琴把手裏那支天藍色圓珠筆遞了過來。王海清接過就想走,他不想停留,不想跟她多講,男子漢做事要有氣魄,要等事情全都辦妥了,然後再讓她大吃一驚。那支筆到了他手裏,那支筆張瑤琴剛剛握過,那支筆還是熱的,這使得已經走到門口的王海清忍不住回了一下頭,他最後看見張瑤琴,是她又舉起她的手在攏頭發,那個樣子真的好看。

王海清慢慢從黑西裝的內口袋裏摸出那疊紙,和那支筆。把紙鋪到桌上,用巨大的手板抹幾下,平展了,再才冷笑著說,那就寫欠條。

趙總一聲不響看著,然後點點頭說,佩服,到底是海司令,老跑江湖的,什麼細節都想到了。他說得對,王海清當然想到了,他不能讓別人找借口節外生枝,到時候又是沒有筆沒有紙,扯個謊就開溜,休想!

寫吧,王海清命令道。

你寫,你寫是一樣的,我簽名。

應該你寫。

那還不是一樣?打印都可以,關鍵是簽名。

王海清不想為這樣的小事費神,提起筆就寫。他低著頭,寫字的樣子很認真,很努力,欠條兩個字看上去特別大,也特別醜。大和醜都無關緊要,橫豎它是欠條,是欠條就不怕他不給錢,有了錢,王海清就可以辦自己的事,大事。他繼續寫,同時聽到趙總說,你就寫我欠你的,我不欠什麼謝總的錢,謝總算什麼東西,我願意欠你,我真的是看你的麵子,你是海司令。

王海清停住筆,抬起頭來,他的細長的眼睛裏一定露出了猶疑,趙總加緊說,欠哪個的還不是一樣?關鍵是錢數,隻要數是對的,再加上債務人簽名,那就是鐵定的事實,鐵定的!王海清還是猶疑,他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但想不出不對在哪裏,道理好像也沒有錯,反正是錢,張三的李四的隻要數不錯,錢都是錢,不過——王海清抓了抓腦殼,他把一頭短發抓得喳拉喳拉響,他應該慢一點,再想仔細一點。他於是慢慢把目光逼到趙總臉上,那張戴眼鏡的臉同原先一樣又白又胖,文明,和氣,堆滿了誠懇。但即使這樣王海清還是信不過,

他要自己想清了才算數,他就低下頭,望著地上那些做假的歪歪扭扭的木紋,用勁地想。音樂就是這時候從桌子底下升起來的,音樂像什麼活的東西一樣搖擺著,一陣陣升起來,也不曉得是什麼音樂,音樂的事隻有問張瑤琴,她懂,她什麼都曉得。’

你要寫成是欠我的?王海清問。

這個麵子我無論如何是不肯給謝總的。

你願意?

願意!

但是接下來趙總卻不肯簽名,他把欠條拿到手上直接往口袋裏放,一下就放進去了,看不見了,並且一臉陰笑對王海清說,也沒有別的意思,意思就是你以後不要再來打擾我,我手裏有你親筆寫的鐵證,你這是敲詐,敲詐你懂不懂,那是犯法的!

你講什麼?有好長一刻王海清像根木頭。

我講什麼?我關心你,你不要被別人當槍使,你信不信,真要有事,保證謝總到時候躲都躲不贏,他會認都不認得你。

王海清的嘴動了動,沒有說出話來。

你最好趁早走人,我也不找你的麻煩,不要以為你是海司令,老實告訴你,你早就過時了,如今是什麼時代,法製社會,法製你懂不懂!你以為還是文化革命?無法無天?趙總越說越來勁,也許是王海清呆若木雞的樣子讓他來勁,他狀態出奇地好,口水橫飛。

後來,當王海清的手老虎鉗子一樣掐住趙總的頸根時,腰身細細的小姐第一個發出了驚天動地的尖叫,她像歌星那樣尖叫著,殺人啦!殺人啦!同時還有人喊警察警察,王海清聽見警察就不由自主回頭看,那個穿花襯衫的男人已經從椅子上跳起來,一邊衝一邊口裏喊著警察。隻一眼,王海清就認出來了,那肯定是個警察,他太熟悉警察了,隻有警察才用那樣的低沉威嚴的腔調,隻有警察才有那樣一副深藏在眉頭底下刀子般的目光,這個警察並且握著一根黑色的電棒,電棒王海清見過,覺得像塑料玩具,這個玩具樣的家夥直戳過來時,王海清從趙總頸根上騰出一隻手,他的手非常有力,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然後有很小一朵藍光閃一下,王海清的非常有力的手,連同他的整個身體,就劃上了句號。

他摔在地上時發出轟然巨響,像屋頂垮下來了似的。趙總捂著喉嚨,吭吭地咳,臉跟豬肝一樣,他咳著,語無倫次地說,敲詐,光天化日,黑社會。穿花襯衫的男人舞動電棒,喊著散開散開,因為所有人都在歡呼雀躍著跑過來看。散開散開,男人繼續喊道,不過他等於沒有喊,這些不肯散開的人誰都沒有犯法,他們不怕,他們拚命朝前擠,大聲議論著過節似的興奮極了,而且眨眼間就有更多的人從外麵馬路上湧進來,惟恐落後跟潮水一樣。

王海清想動,但他發現自己動不了,那朵小小的藍光隻一閃,他全身的筋,他的骨頭,他的結實得像鑄鐵樣的肌肉,他的好像永世都用不完的力氣,一下子就沒有了,一點都沒有了。他覺得自己成了一灘爛泥。當然他還是想動,他的臉貼在地上,這讓他出不了氣,他努力著,拚盡最後一點力,才把臉側過來,他想看看,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看到了和夢裏麵差不多的情景,但不光是警察的兩條腿,而是周周圍圍矗立著許多的腿,這些腿像密不透風的樹林子,還有人俯下身來,放肆地看他。而且王海清現在把那種音樂徹底聽清了,他的耳朵離地那樣近,一絲一毫都聽得見,那種音樂其實是熟悉的,好多年以前他就聽過,他朝那些俯下來的看上去變了形的臉孔說,——鋼琴。

不過他的聲音太小,誰也沒有在意,人人都在發表自己對這一事件的看法,每一種看法最終都會成為不同的故事。那個警察已經掛過兩次電話,他在等待援助,他懶得再散開散開地喊這些圍觀的人了,他曉得喊也沒有用,這麼多年來城市裏發生了很多變化,但人們還是喜愛圍觀,他們早就養成了圍觀任何東西的習慣。而習慣,毫無疑問,那就不是輕易可以改變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