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過肯德基門前香味十分古怪。
王海清隻好在王海平那裏吃飯。吃得快,他想盡可能地快,但他越快,他嫂子就越客氣,越要留他多吃一陣,好像他餓得不得了似的。這使得王海清吃過飯就趕緊縮回自己屋裏,他睡得早。睡得越早,那張床好像就越大,像五一廣場那樣大。隔壁電視機的聲音響到很晚,頭頂上走動的腳步聲,也響到很晚。天剛亮他就起來了,他習慣起早床,下力氣,不下力氣一身都脹。而且,如果他不在一大早就爬起來,那他一定就要做夢,每次都夢見自己被人按在地上,他四腳亂踢拚命掙紮,但奇怪得很,他全身軟塌塌的竟毫無氣力,他在夢裏總是毫無氣力,一點都動彈不得,那個時候,王海清真是急得吐血,急得要死,他拚盡最後一絲力氣抬起頭來,臉頰在水泥地上擦過像火燒一樣痛,他看到,就在他的鼻子跟前,穩穩地停著一雙烏黑的大頭皮鞋,順著皮鞋往上,警察草綠色的褲子像粗大的樹幹一樣矗立著,很巍然的樣子,王海清就醒了。在這樣的夢裏醒來他一定大汗淋漓,渾身無力,他恨這樣的夢。因此他總是早起,像逃避什麼似的,到院子裏活動手腳。那時候張家公館安安靜靜,王海清活動一陣,脫光了衣,然後練石鎖。
石鎖蹲在地上,跟原先一模一樣。王海清那天剛把它從破磚爛瓦中拖出來時,好像還覺得它變了些,顏色比以前老,比以前黑,但玩幾天又覺得它跟以前一模一樣了。這麼多年過去還一模一樣,王海清覺得它不容易。那個禿頂的胖子說不定已經死了,他肚子那樣大,肯定活不長的。王海清怕自己的肚子也會跟那個胖子一樣的大。
找不到綁帶,他隻好把皮帶紮實殺緊,他隻好練石鎖。如果連石鎖都不練,天天呆在那間房裏,睡在那張大床上,王海清擔心自己的力氣會一點一點消失掉,他隻有這點本錢了,這點本錢必須保住。左手,右手,一身肉都蹦緊了,氣喘喘的,練的套路也跟以前一模一樣。
有天早上正練著,忽然聽到後麵樓梯上有人啪啪啪地跑下來,扭頭看見是個年輕人,秀秀氣氣白淨一張臉,很驚訝的神氣朝王海清身上看。王海清鬆了手,石鎖落在地上,通地一聲。年輕人好像嚇了一跳,更加驚訝的樣子。王海清笑笑,說你是樓上張家的吧。年輕人點點頭,還是盯住王海清看,然後眉毛一挑,好像極有興趣地問,你是,你是那個海司令吧?
王海清說我是王海清。
我聽說過你‘你是個有故事的人,他們講你是武鬆。年輕人邊說,邊側著身體從王海清跟前過,好像遇到了什麼危險似的。
王海清拍了拍胸脯說,我是王海清。
年輕人這才在院子裏停住,繼續把一雙眼睛往王海清身上睃,說,他們講那時候動物園有隻老虎,是你幾拳打死的,你看上去是有點像武鬆。
王海清想自己頭上不知還栽了多少故事,就說,那是他們亂扯,我又不是神經病,打老虎做什麼。
是嘛。年輕人露著一口白牙笑了,又伸手到王海清手臂上比劃一下,自愧不如地說,周長都比得上我的腿了。
你是沒有練,你要是練也一樣。
年輕人告訴王海清他叫張田,田土的田,在大學讀中文就是讀了以後將來專門講故事的,他希望有機會聽王海清講講故事。
王海清拍了拍肚子說,我一肚子的故事。
年輕人聽了又露著一口白牙笑,然後高高興興邁著兩條細腿出門去了。王海清呆在院子裏,想著這個叫張田的年輕人的笑,記起好久以前那個張家妹妹的樣子。他抬頭往樓上看,上麵悄無聲息,木欄杆上方一根鐵絲上晾了幾件衣,很素淨,小小巧巧,都是女人的。
王海清就不看,低頭彎腰一把捉緊石鎖,吸口氣,喉嚨深處發出低沉的一吼。
他感到這個城裏連早上的空氣都是臭的。
王海清在福源巷進進出出,年紀大的都還認得,但隻是打聲招呼,明顯不想往來的樣子。王海清倒也樂意,省得別人問東問西。他想得到,這幾天,福源巷隻怕家家都在講他的故事,那些故事已經很久無人談起了,因為他的回來,人們又在舊事重提,就像張田說的,他是一個有故事的人。
那些故事當中肯定就包括了打老虎。王海清隻到出來了才知道外麵把他當武鬆,真是好笑。實際是當時動物園的人都不上班了,老虎沒人管,不知怎麼一來那隻華南虎競跑到了大街上,它沿著馬路邊上溜達,大概想找吃的東西,可以肯定的是它完全沒有想到要吃人,相反,它明顯是怕人的,躲著人走,不過像條大點的喪家之犬。王海清他們接到消息趕到現場時,老虎正臥在一處樹蔭下麵,當時天熱,他們撥開站得遠遠的看熱鬧的人群,哢啦哢啦槍上了膛,毫無必要地弓下腰,悄悄圍上去,好像那隻老虎手上也有槍似的。還隔五六十米的樣子,王海清就看得很清楚了,那隻老虎身上的像用筆塗上去的條紋,它的白色的肚皮,他都看清楚了。或許老虎把他們也看清楚了,但老虎懶得動,隻是肚皮一起一伏地出氣,天太熱了。王海清擺擺手,駁殼槍端平,包圍的人也停住腳步,舉起槍,王海清搶先扣動了扳機,跟著所有的槍都響了,泥土一陣亂飛,老虎彈幾下,想要跳起來的樣子,然後就不動了。王海清到跟前看了看,有些血,不多。
情況其實一點也不驚險。王海清後來把這事說給號子裏一個老頭聽,那老頭子大叫可惜可惜,說哪裏要開那樣多槍,隻要一槍,打中要害就行,打多了皮還有什麼用,皮是值錢的家夥,皮呢,老虎皮呢?老頭子隻關心皮。王海清不知道老虎皮後來怎樣了,打死了老虎他們就神氣活現地走了,他們對老虎的皮不感興趣。
王海清現在倒是想到了那張老虎皮,也不知讓誰得了好處走了。要是當年耐煩剝它下來,到今天說不定真可以賣大價錢。當然比老虎皮讓他更後悔的事還不少,比方有回他們衝進一家機關抄黑材料,砸開一個鐵皮文具櫃,見到裏頭整整齊齊碼著幾疊錢,都是十塊的大票子,當時他叫道,哎呀錢!錢!他指著那些錢叫,然後翻別的櫃子去了。那是他一輩子見過的最多的錢,那些錢後來不知怎麼樣了,錢不是黑材料,他不要。這件事他沒有跟號子裏的任何人講,在講過打老虎之後,要是再講錢的事,別人會把他當蠢卵。
他現在承認自己真的是個蠢卵。那個時候他從來沒有想過要搞一筆錢。要是留得有一筆錢,現在什麼事都好說,至少可以吃自己的飯。吃別人的飯,哪怕是吃他哥哥的飯,總總都是有點嘔氣的。那天海平靠在廳屋的椅子上,一邊咳,一邊念經樣的念。他變得老人一樣的喜歡念。說海清你一天隻曉得搞石鎖,石鎖還有什麼用,如今的年代,做什麼都要文憑,以後做事都是靠電腦,電腦你曉得不?l
王海清丟了石鎖,望望廳屋裏的海平,他搞不清電腦。既然電腦搞不清,又不練石鎖,不留點力氣,那他還有什麼呢?這個道理海平不懂,跟他講不清。可能他覺得王海清吃了他的飯,把吃的飯都用到石鎖上,是一種浪費。這麼一想王海清很不舒服。
他把鞋匠父親的行頭翻出來,攤在院子裏,灰塵仆仆一大堆,壞的,鏽的,馬頭牌橡膠水的空罐子滾起來哐當哐當響,真要修鞋還得添工具,添工具就要花錢,王海清望著這些破爛束手無策。很久以來,他習慣有人管,每天每時每分必須做什麼,不準做什麼,都有人管。沒有人管他就覺得束手無策。而且海平見了那些破爛又開始念,說修鞋算個什麼正經事,如今做這種事的都是鄉裏人,你武高武大一個男子漢,別人要修鞋也不敢找你,會怕你。
王海清摸摸腦殼,覺得海平講的也是道理。像他這樣一條大漢,說不定別人是會怕,根本不敢攏來。他正捉摸著手還停在腦殼上,一眼就看到進來了張會計。他回來好幾天了,還是第一次見到張會計。
她從外麵進來王海清一眼就曉得這是張會計,就是當年的張家小妹。但她當然不是什麼小妹了,不是那個臉白白的紮兩隻蝴蝶結的張家小妹了,這個已經到了中年的女人,穿件灰色風衣,顯得矮小,文弱。她仰起臉,用種奇怪的眼神看王海清一下,然後含糊地笑著說,你回來了。王海清點點頭,看見她臉上很幹淨,額頭上皺紋細細的,一條挨一條。同時覺得自己赤膊一身,黑肉晃晃地,確實有點嚇人。她沒有停留,沒有要跟王海清講講話的意思,徑直上了樓梯。她穿的是高跟鞋,尖細的鞋跟釘在木樓梯上,響聲很幹脆。
王海清愣愣地看著她一腳一腳上樓,後背一扭一扭,看出了一些女人味。末後他問海平:她在哪裏上班?
王海平躺在靠椅上一拍大腿說,哎呀呀,你不問我還想不起,可以找張會計幫忙,要她介紹個工作,聽說她在廠子裏說話還是蠻上算的。
我跟她不熟,要不你去說,隨便做什麼事都要得,我有力氣。
王海清說著我有力氣,同時抬頭往樓上看。那根鐵絲上什麼東西都沒有,光溜溜的。
一個星期後,王海清到了張會計的光明塗料廠上班。
當時海平跟她一說,她倒不推辭,隻說我到廠裏問問看,勞資上的事我並不管,但可以問問。
王海平說,你是會計,要當半個家的,一個臨時工的事肯定可以辦得好,你看我這個弟弟,幾十歲的人了,還跟那時候一樣懵懵懂懂,到這種地步還是隻曉得玩石鎖,這樣大一條漢子天天守在屋裏,我望見他就急。
張會計說,他身體好。
然後過幾天,正是吃飯的時候,她進到王海平屋裏,說臨時工的事講好了,但工種不好,很髒,就是往罐裏送料,工夫也重,拿固定工資二百四十塊,要是加班,也還有點加班費。王海平說,哎呀呀,工資蠻高啦。王海清手上端了碗,從椅子上站起來,俯視著張會計不知說什麼好。倒是他嫂子會應酬,說多謝多謝,這就真正是幫了大忙,張會計快點坐,張會計莫客氣你坐。
張會計不肯坐,說還要回去搞飯。她說了廠子的基本情況,小廠子,生產塗料,就是刷牆刷地用的塗料。又說了廠子的位置,在郊區,從解放路坐21路車到終點,要王海清二天一早到廠財會室找她,她再帶王海清到車間裏去。她交待完就上樓去了,王海清聽出她還是穿的高跟鞋。
王海平好像比王海清還要高興,說,我早就說過,她在廠裏是有份量的,你看她,說起話來好幹練,三下五除二,一看就曉得是當角色的。
王海清的嫂子說,我那個廠裏幾個廠長都是原先的知青,一個個好厲害的。
王海平說,知青都吃過苦,鍛煉出來了。
王海清說,我再吃一碗飯。
第二天早上,王海清到解放路,還隔很遠就看到公共汽車站牌下散著一些人,其中就有穿灰色風衣的張會計。不知為什麼,王海清倒停住了,他不想跟她同路。因為如果同路,就免不了要講話,他應該講些客氣話的,但不曉得如何講,王海清沒有這方麵的訓練。所以直到她上了車,車開走了,王海清才站攏去,等下一班車。這個城裏都有21路車了,那時候王海清記得最多好像就是6路車。
車上人多,王海清想買票就得擠到那個一臉脾氣的售票員麵前去,要不他就要喊喊叫叫,請別人幫著遞,這兩樣王海清都不想做。他有經驗,隨時隨地都很警覺,任何引入注目的事都不想做,這麼多年來他一直這樣對待自己,他習慣了。王海清擠在人群裏塔樣的一動不動,周圍的情況卻一點不剩地裝在他的眼睛裏,直到下車也沒有誰問他票的事。他覺得他賺了,既逃避了可能惹上的麻煩,也省了票錢。
光明塗料廠很小,幾乎可以說是破舊。但王海清一點也不計較寫著廠名的那塊裂了縫的木頭牌子,不計較幾幢廠房中間的空地上堆著的垃圾和一蓬蓬的亂草,不計較那幾間潮
濕陰暗的辦公室。這個廠隻有幾間辦公室,廠長室,業務室,再就是張會計的財會室。張會計很忙的樣子,麵前的桌子上攤著一堆賬本,好幾個手裏拿著各樣票據的人圍著她。張會計戴了眼鏡。王海清這才曉得張會計上班是要戴眼鏡的,戴了眼鏡的張會計不像一個會計,像王海清認識的另一個人。王海清想起來了,是像小時候教過他的語文老師。他在門口站了一陣,直到張會計看見他。張會計取了眼鏡,對王海清說你等等,那幾個人就都掉過頭來看王海清。張會計想想,然後指著一個穿西裝的說,我走不開,你帶他到投料車間去,他是來上班的。那人很聽話,連忙引著王海清走。王海清對張會計指著人說話的樣子印象很深,覺得她有點像發命令,用不著打商量的。
他的工作很簡單,一鍬鍬把料裝到翻鬥車裏,再一車車往一隻巨大的罐裏送。罐會轉動,發出低沉的隆隆的響聲,像建築工地上拌混凝土的罐。料是白色粉末,氣味很難聞,而且一動就騰起來,搞得人滿頭滿腦。王海清找張包裝紙,做了個紙帽子。戴了紙帽子的王海清又長高了二十公分,看上去樣子很可笑。有過路的工人見了就指指點點,然後笑。王海清不管,隨他們笑,有二百四十塊錢,笑一笑劃得來。
中午在食堂吃飯,一塊五角錢,也有幾片肉。
下午,張會計忽然尋到罐邊上來,拿著一頂工作帽,口罩,還有一條圍裙。張會計說,事太多了,怪我粗心,應該先領了這些東西再做事的。說著,她突然笑起來,大概是覺得王海清的紙帽子好笑。
王海清一把抓下紙帽子,丟了,說其實不要緊,其實……太麻煩你了。
有什麼事你隻管說,哪裏都有點欺生的。
王海清拍了拍胸脯,拍得身上的白粉像煙霧樣的飛揚起來,說我不怕,哪個敢欺負我?
那是的,你老虎都打得死。張會計說著又要笑的樣子,說如今辦廠不容易,四麵八方,工商稅務派出所都來要錢,我有時候為難的得要死。
那是的,王海清說,吃碗飯是不容易。
張會計想起什麼,用腳上的高跟鞋往地上踢了踢說,講起來都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我爸爸說,要不是你一屋人搬到我們一起,他隻怕當時就會熬不過。
要是不搬,我現在連個號子都沒有。
不要這樣講,是你們幫了忙,當時連親戚都躲著我們,生怕受牽連。
那時候是一頓亂搞,過後一想,我其實根本搞不清是什麼一回事。我記得有回你屋裏的鋼琴被砸爛了,好像還是你同學砸的。
張會計不做聲。王海清立刻覺得自己說錯了話,他一直不大會講話。他在張會計麵前提這件事是很蠢的,照理說,他海司令當時要是願意,說句話就夠了,就可以保住那架鋼琴,包括保住張會計一家人。但他想都沒有那樣想,那時他很忙,要想的好像都是大事。
後來,他們聽見車間裏有人叫嚷,要新來的趕快送料,張會計就走了。
王海清從罐的另一麵轉到車間裏看了看,見到有群人在手腳不停嘴巴也不停地做事,就粗了喉嚨說,以後不要喊什麼新來的,我姓王。
那些人都停了手腳和嘴巴,把王海清打量清楚了,然後有個好像是為頭的說,王師傅送料,王師傅你快送料。
王海清其實是在車間外麵做事,因為投料口朝外,大概是想隔開那些粉塵。搭了個大棚,四周敞開,棚裏堆著山一樣的料,罐的那邊才是車間。聽說這份工作換過好些人,都喊吃不消,嫌累,嫌髒,有機會就跑了。王海清相信那些人一定沒有坐過牢。他覺得這工作合適,最大的好處是一個人做,省得跟別人打交道。王海清投了料,裏麵的人再七七八八加些什麼東西,機器一攪拌,經過一些彎彎曲曲的管道,出來已經變得漿糊一樣,然後裝到一隻隻的塑料桶裏,貼上印著光明牌塗料的標簽,就成了這個廠的產品。王海清不知道這些產品有誰要,都賣到哪裏去了。他懶得管這些事,這些事不關他的事。
王海清下班回家的時候,沒有在汽車站碰到張會計。
大概有一半的機會,王海清早上都隔得遠遠的看見張會計站在站牌下麵。他還是要等她走了,才上下一部車。他覺得這樣好些。他在她麵前好像總有點不自在。主要是她是個女的,而且個子還那樣小,不說他從前當過司令,就憑現在他王海清堂堂一條大漢靠她幫忙,事情也好像搞錯了,倒過來了。要是他可以幫她一回忙,就像還清賬一樣,王海清可能才會無所謂。他還是起得早,赤膊一身到院子裏玩石鎖。他那份工作在廠裏肯定算累的,但王海清覺得是小菜一碟,翻鬥車不大,那種料也不重。有時,他會望著石鎖發一陣呆,再望望天上。那時候天剛剛亮,灰色,從院子裏望上去,天被四周的樓房擋掉了大半,顯得小。玩過石鎖就出門,在外麵買燒餅油條,中晚飯在廠裏。他嫂子說,你還是回家吃好。王海清就笑一下。不知為什麼,這個嫂子說起來應該算不錯了,幫他洗衣,幫他到服裝市場買很便宜的夾克衫,說如今興的就是夾克衫,還說要幫他找個對象,成個家。但王海清就是覺得她像i
外人。
王海清當然想成家。
他一想成家就想起小五的老婆金秀。金秀不知怎麼樣了,她比王海清還大好幾歲,她現在的樣子一定不能跟當時比了,當時金秀很壯實,奶子好大好大。‘以前有個時候跟王海清同號子的有個當官的,聽說官還不小,他自己說是栽在女人手裏。他向大家介紹玩過的女人,一個一個,有名有姓,有高的矮的胖的瘦的,有大學生也有農村妹子,甚至俄羅斯的。他很會講,一個女人就是一個故事,不慌不忙地講,跟在台上作報告一樣,搞得大家很佩服。王海清就覺得不舒服了,找借口打了他一頓,打得他跪在地上像崽樣的求饒,心裏才好過一點。後來那人不見了,聽說是保外就醫。當幹部的,就是坐了牢,也還是比老百姓有辦法。
王海清用三個月積的錢買了一台14時的電視機,黑白的,彩色的太貴了,他覺得有黑白的就蠻好。他不大上街,倒是從電視裏了解了這個城市,大概曉得這個國家最近發生了什麼事,甚至世界上的事。但通常他覺得電視上的東西跟自己好象沒有關係,離得很遠。離他近的就是海平,海英好像也遠,再就是張會計。還要算的話,張田可以算一個。
主要是張田對王海清有興趣。張田說,說起來怪,我講得出陳勝吳廣哪年哪月哪日在哪裏發動起義,但我搞不清二十年前在中國發生的大事,我們書上不講這樣的事。
王海清說這樣的事搞清了又有什麼意思?都過去好久了。
這怎麼說好久了呢?才二十年,曆史上這點時間甚至是可以忽略不計的,現在要搞清還來得及,真的過久了,好多事就會掩埋掉,變成將來要考古。張田到底是大學生,說起話來
眉頭皺皺的,像坐在考場裏動腦筋一樣。
星期天的時候,張田會尋到王海清屋裏,兩個人扯些這方麵的話。一般都是張田提問,問那時候的情況,問得非常具體,比如問王海清當時的組織總共有多少人,這些人都是些什麼人,年齡多少,學曆如何,在組織裏做了些什麼事,後來到哪裏去了,等等。
有的王海清答得出,有的他自己也搞不清。張田就笑,說你這個司令看來是個官僚主義。他們說話的時候,王海清的耳朵很尖,聽得到樓上張會計的腳步,軟軟的,很輕,肯定沒有穿高跟鞋,不曉得她在屋裏穿的什麼鞋。有時候兩個人還走到院子裏,玩石鎖。張田一點力氣都沒有,臉脹得通紅也玩不動。王海清覺得現在的年輕人沒有一點用,他在比張田還小的時候就當了司令。當然那是亂世,亂世才能出英雄。現在是新時期,王海清在農場學習過,曉得現在叫新時期,他覺得可能新時期的年輕人,都沒有多少狠好講了。到吃飯的時候,張會計就在樓上喊,田田,田田。張田就很聽話地上去了。
張田的學校不遠,有時住在寢室裏,晚上跟同學談天,談文學和別的什麼,還談到過王海清。有時回家,跟他媽媽一起,當然也是要談天的。王海清在下麵,一邊聽著電視裏的聲音,一邊分辯著上頭兩種不同的腳步聲,他可以分辨出那些一陣一陣的不同的腳步聲了。他想象過樓上那兩個人在屋裏的樣子,他們肯定看電視,看書,寫字,有文化的人做的就是這些事。不過張會計還要搞飯,洗衣,那根鐵絲上差不多天天都掛了她洗的衣,間常也有顏色鮮豔的衣。在廠裏她倒是蠻有板眼的,說話有人聽,但她在家裏做飯是什麼樣子,洗衣是什麼樣子,王海清想不出來,他覺得她好像不適合做這些事。她的房裏是什麼樣子,王海清也想不出來。當然更想不到,張田把他寫進了文章。
文章發表在晚報上,不長,題目是一個玩石鎖的人。張田很高興,把報紙拿給王海清看。王海清看了覺得寫的東西有點像自己,尤其是寫他玩石鎖的動作,套路,寫他的那一身鑄鐵樣的肌肉。但登在報上的這個人連姓名都沒有,因此王海清覺得又有點不像。文章的結尾說,誰也不知道,這個一聲不響玩石鎖的人,從前是個威震一方的人物。張田說本來寫得還多些,被報社裏刪掉了。還說等稿費來了,要請王海清的客。
王海清好奇地問,一篇文章,可以賺多少錢?
中晚飯,王海清都和廠裏人到食堂買,然後尋到牆邊上蹲下來吃,扯談。王海清懶得跟他們扯,他覺得這個廠的人老的老,小的小,沒有幾個見過世麵。他總是和大家隔著一段距離。牆邊上有個水泥墩子,王海清就坐在上麵吃,他坐過一回,那地方好像就成了他的,別人都不攏邊。有次王海清聽見腳下傳出蟋蟀的叫聲,一陣陣地叫得洪亮,就放了碗,把那個死沉沉的水泥墩子掀翻,他看到又黑又濕的泥地上蠕動著兩條蚯蚓,幾根因為見不到太陽而變成嫩黃的草,但沒有找到j蟋蟀。他在農場裏養過,背著幹警養。有隻虎頭蟋蟀幫他贏過好幾餐飯。他們拿飯打賭,在刻板的時光裏尋找一點刺激。
坐在水泥墩子上正好斜對著張會計的辦公室,中午她也到食堂打飯,用一個很小的碗端回辦公室去。她喜歡關了門,一個人在裏麵吃。有次還問王海清要不要辣椒蘿卜,說她帶了一瓶辣椒蘿卜,王海清說他不要。
有天王海清已經吃完了,才見到張會計拿著碗從辦公室出來,一邊走,一邊回頭說,我有什麼辦法,人家不給錢,我一個女人,我又沒有天大的本事。王海清突然發現她眼紅紅的在哭,一個男人從辦公室追出來,惡聲惡氣說,沒有辦法也要想辦法,搞得成就搞,搞不成老子散場!這個男人王海清曉得,是廠長,穿得千幹淨淨,但嘴巴不幹淨,一天到晚走到哪裏都發脾氣,到王海清投料的棚子裏看過,轉了幾下,倒沒有說什麼。那男人還在追,還要罵人的樣子,張會計不聽他的,繼續往食堂走,用衣袖擦了一下眼淚水。
不知為什麼,她抬起手擦眼淚水的樣子,讓王海清全身一緊。那一刻她完全不像平素說一不二的張會計,她就像個女人,而且是個小巧的軟弱的女人。王海清想都不想把碗放
到地上,站起來,迎著張會計走過去。他讓過張會計,再迎著這個頭發梳得溜光的廠長走過去,他的臉色一定非常難看。張會計停下來,喊他,喊王海清,王海清。王海清像不聽見,他兩手稍稍叉開,步子很穩,像頭巨大的狗熊那樣一步一步移過去。廠長現在不追著張會計罵了,他麵露驚惶,對逼到麵前的王海清說,你是哪個,你要做什麼。張會計還是喊王海清王海清,並且一把揪住王海清的夾克衫,對廠長說,他是我熟人。廠長手護到肚子上退兩步,望著王海清,突然說,我想起來了,想起來了,張會計提起過,你以前是角色,你是以前的那個海司令。
王海清本就很細的眼睛眯了起來,很凶地盯住廠長。張會計說王海清你要做什麼,你又搞不清,廠長也是為難得要死的。這個當廠長的忽然笑起來,說,看來海司令會有辦法,來來來,我們到辦公室談。。
廠長帶王海清進了辦公室,要王海清坐。王海清不坐,也不做聲,他不知道這個廠長要跟他講什麼事。廠長說,我想起來了,我那時候最喜歡擠到馬路邊上看遊行,你們工人近衛軍那股威風,不得了不得了,說不定我還看見過你。
王海清臉色緩和了一點。廠長說,你不曉得,我這個廠長真是當得作孽,幾十個人朝我要飯吃,搞得我焦頭爛額,你看看,人家拿了貨,就是不給錢,張會計討了好多回,一點效果都沒有,我看是不是這樣海司令,你是角色,你去討債別人會要買賬的,肯定會。
王海清還是沒有做聲,他沒有把握,不曉得自己討不討!得回來。廠長見王海清猶豫,便下了大決心樣的說,那就這樣,討多少算多少,按百分之三給你提成,這是那家建築隊的欠條,三萬多塊錢,討回來了你得一千,怎麼樣一千?
王海清沒想到自己一遲疑,競還走了好運。但他不動聲色,接過欠條看明白了,又追問事情的來龍去脈,然後才說我試試。
他想賺這一千塊錢。
王海清尋到那個建築隊的工地上,腳手架折得差不多了,一座白生生的樓房已經要完工。問了幾個人,搞清姓劉的。包工頭在指揮部裏。指揮部就是樓旁邊臨時搭的棚屋,門上寫著,安全第一。屋子裏有四五個人,還有個看上去妖裏妖氣的年輕女人,他們在打牌。王海清說了來意,姓劉的包工頭坐在椅子上頭都不抬,伸個懶腰,讓王海清抽煙,讓他過一陣再來,因為現在沒有錢。王海清站到他麵前說,我今天就要錢。
包工頭突然就來了脾氣,說已經講了沒有錢沒有錢,你怎麼聽不懂!
王海清不慌,他曉得這種時候最要緊的就是不要慌。他沉住氣,還是小了聲音說,我今天就要錢。
姓劉的這才仔細看王海清一眼。看過一眼,就站起來了,又要王海清抽煙,他把煙一直送到王海清麵前。王海清不接,連要錢的話都不說了,隻是盯住對方。姓劉的就把拿著煙的手很尷尬地收回來,附到另一個人耳朵邊上說幾句,那人也把王海清看幾眼,然後說背時,今天背時,輸得要脫褲。再就吩咐那個女人開支票。女人俯到桌上開支票的時候,打牌的幾個人都小聲說著什麼,眼睛都往王海清身上瞟。支票開好了,那女人問,給不給他?姓劉的說當然給當然給,一回生二回熟,以後就是朋友了,請問這位朋友貴姓?
王海清答姓李。他把支票看清楚了,上麵蓋了章,數一數個十百千萬是三萬多,他不大懂支票是怎麼回事,要回去問張會計,估計憑它就能到銀行裏兌錢,就是兌不到錢也不怕,他可以再來,他覺得自己有把握了。
廠長高興得很,張會計也有些意外的樣子,問王海清,你是怎麼要的?王海清說沒有怎麼要,我就是要。廠長說到底還是海司令有麵子,有海司令我們廠裏以後就不怕哪個了,吃飯吃飯,今天我們都到外頭館子裏吃飯。廠長而且講話上算,在飯桌上,當著廠裏幾個幹部的麵,給王海清兌了現。王海清不費力就賺到了一千塊。他把這麼多錢放進口袋,快活得隻想笑,卻故意做得好像隨隨便便一樣,對廠長說,以後再有這樣的事,還喊我去。
那天吃過飯,王海清是和張會計一路回的家。不曉得為什麼,口袋裏有一千塊錢,王海清覺得底氣足了許多。在公共汽車上,他搶著給張會計買票,張會計說不要不要,我有月票。又對王海清說,你應該買月票,月票劃得來些。王海青說一般我不買票,說得張會計笑了又笑,車開了好久,想起來還笑,好像不買票是件蠻好玩的事一樣。她還說,討債這種事你最好不要再搞,容易闖禍,萬一出個事就麻煩了。
兩個人走到府後街,快進福源巷的時候,張會計忽然說,你先走,我還要到商店去一下。張會計掉頭往商店去了。王海清一個人進院子,打開房門,覺得屋子特別空。
那天晚上王海清有些興奮,睡不著。他很少睡不著,在農場裏無論出什麼事,都要睡得著,覺都睡不著就會出大麻煩。王海清在裏麵認識一個姓楊的知識分子,他們就是這樣喊他的,喊他楊知識分子。楊知識分子其實身體不差,以前跑過馬拉鬆,但楊知識分子有失眠症,芝麻大的事,比方管教找他問一回話,哪怕問的是些雞毛蒜皮,他也要失眠,要通晚地回想管教找他問的那些話到底是什麼意思,說明什麼問題,總總是想不通。楊知識分子的失眠症越來越厲害,後來當然就不行了,哪怕以前跑過馬拉鬆也不行了。
王海清那天晚上有點像楊知識分子。他把一千塊錢數了好幾遍,打不定主意要用來買什麼。也不曉得這種討債的事廠裏什麼時候再會有。他還覺得樓上的腳步聲響得異常,深更半晚還在響。張會計不是金秀,張會計是張瑤琴。每個月王海清在廠裏領工資,都要在工資表上簽名,那張表的下邊,有廠長的龍飛鳳舞名字,然後有張會計張瑤琴的筆劃整齊的名字。王海清覺得張瑤琴這幾個字顯得不一般,有文化,有味。因此張瑤琴當然不是金秀,張瑤琴跟金秀根本不一樣、金秀是棵樹,拳打腳踢她都受得住,張瑤琴是棵草,吹口氣都要搖晃,要是睡到張瑤琴身上——王海清想不出那會是什麼樣子,她太小巧了,看上去那樣柔弱,一隻手都可以把她舉起來,她多半經不起他那樣地睡,那樣地睡說不定會把她壓碎,隻有讓她睡到他身上才行,才合適。
王海清捱到半晚還沒有睡意,爬起來開電視,看到上麵麻麻點點像下雪,隻好走到院子裏,玩石鎖。晚上空氣很涼,玩一陣,腦殼上的汗順著背脊骨一路流下來,剛開頭是熱的,流到腰那裏,就變成泠的了。他盡量不發出聲響,不發出聲響他也玩得很好,動作都很到位,他曉得這是一般人做不到的,這說明他王海清的本事還在,一個人有本事就不怕,不管什麼時候什麼地方,哪怕在新時期在這個已經變得認不出的城市,他也不怕,憑本事他賺得錢到,他已經賺了一千,他覺得自己可以好好謀劃一下將來了。
王海清這麼樣想著,把石鎖斜著舞過頭頂,這叫獅子梳頭,沒有一把真力氣是玩不轉的。石鎖很聽話,在空中悠悠地劃著圓,但是,突然王海清覺得後腰上猛地一痛,很痛,石鎖掙出手摔到地上翻了個跟鬥。他像被什麼東西扯住了似的,身體歪著,一動也不能動。這一刻王海清簡直有些驚恐,他最怕的就是沒有了力氣,用不了力氣。他的兩隻手小心地扶到腰上,慢慢揉了揉,人才一點點站直。又揉揉,還好,沒有事,再前後左右動動,沒有一點事。王海清鬆了一口氣,他還不到老的時候,憑他現在的身體,他還能做好多事,他還要做好多事。王海清直起腰杆,挺著胸膛,看看昏暗當中的院子,看看樓上,聽到外麵府後街的水泥路上跑過一輛單車,嚓嚓嚓地跑過去,不知道是什麼人深更半晚還在外麵跑,王海清想象這個人驚惶逃竄的樣子——他料定這個人是在逃竄,臉上莫明其妙地浮起一絲笑意。
這點笑意就藏在他的心裏了,使他感覺良好。接下來的那天晚上,當張田把那個一身黑西裝的陌生人領到他房裏時,他絲毫也不覺得意外,很放鬆,隨便一下就把那點笑意翻了出來,他笑著,很大器的派頭,跟那人握手,問他有什麼事。那個人左手握在王海清手裏,右手拿著大哥大,大概剛刮過臉,下巴烏青。
他說我姓文,文武的文,我們謝總想見見你。
王海清問哪個謝總?
他就很驚訝地把嘴巴張到最大說,謝總你不曉得?他好像認為全世界的人都認得謝總。張田連忙解釋說,他們在報上看了文章,估計文章上的人就是王海清,所以找到了張田,他們謝總說以前跟王海清是老朋友,想跟老朋友聚一聚。
王海清說我以前朋友多,好多朋友都是他認得我我不認得他。
那是那是,姓文的邊說邊做了個請的手勢。走到外麵,又做了個請的手勢,王海清看見張家公館門口停著一輛小汽車。他彎腰鑽進車裏時腦袋撞了一下,撞得很重,發出鈍鈍的蓬的一響。王海清有些生自己的氣,姓文的倒像不知不覺一樣。
號子裏那個當官的除開講女人,還喜歡講車。他介紹各式各樣牌子的車,國產的進口的,價錢一律貴得嚇人。王海清就講北京吉普,他當司令那陣跟別人一起坐過幾回北京吉普,草綠色的,他說北京吉普最好,毛主席在天安門檢閱紅衛兵,坐的就是北京吉普。但當官的聽了覺得好笑,說北京吉普早就不行了,淘汰了。王海清當然不能丟這個麵子,揪住那家夥的領子問,到底哪種車最好?當官的隻好說北京吉普北京吉普。王海清其實有數,在田裏時,常見到農場公路上跑過一輛輛小汽車,藍色的,白色的,箭一樣跑過去。那個當官的隻要望一眼就曉得剛才過去的是什麼車,他在提到車的時候有種特別的神情和味道,就像王海清他們提到曾經吃過的什麼好東西一樣。現在王海清坐的這輛車是黑色,不知什麼牌子,車裏有種類似於塑料的氣味,坐椅又軟又有彈性,像在輕輕地小心地撫摸著乘客似的,王海清的身
體微微搖晃著,想起騎在金秀身上的味道。他明白了,他直到坐在車上才明白為什麼那個當官的提到車會有那樣的神情和味道。
車上了五一路,飛樣的奔馳起來,兩邊路燈通亮,霓虹燈五光十色地閃爍,人行道上姑娘們也是花花綠綠的派頭,一閃就過去了,一閃又過去了。姓文的穩穩把住方向盤,嘴唇緊咬著,下巴在昏暗當中更加顯得烏青。
車停在一家通明透亮的酒店門前。姓文的依然做著請的手勢,領王海清穿過熱鬧嘈雜的大堂,然後上樓。這家叫帝豪的酒店王海清從外麵看過,總是人多,總是有那麼多衣冠楚楚的人在吃在喝,王海清不知道他們是什麼人。即便現在,他自己已經走進來了,還是不知道這是些什麼人,這裏的東西一定很貴。而且,王海清踩在鋪著地毯的樓梯上,忽然發現自己的皮鞋很不像樣子。其實還是新皮鞋,海英那天送皮鞋給他時,還特別說明是名牌。雖然過後他嫂子把皮鞋仔細一看,說名倒是名牌,不過是假貨,弄得海平當時還罵了幾句,怪她多嘴。這雙可能是名牌的皮鞋現在到處起了皺,像條隨時會脹破的船一樣變了形,走一步就吱地響一下,王海清於是盡量把腳步放輕,怕打擾了誰似的。
他們進到一間擺著大圓桌的房子裏,裏麵男男女女四五個人像是專門在等王海清的樣子。王海清一進去,他們就站起身,笑著,為首一個年歲大的,揚起一盤紫紅的臉,聲音很洪亮地喊道,啊哈哈,海司令海司令,好多年不見了。
王海清握住他的手,軟綿綿的,覺得這個人確實是熟人,是見過的,但他想不起來,他過去朋友太多了。他不好怎麼喊他,就含糊著說,謝總謝總。
不要這樣喊,海司令你不要這樣喊我,你這樣喊就是把我當外人,你是工人近衛軍的司令,我是紅旗軍的軍長,我們是戰友。
王海清這才想出來。是的,這個人是紅旗軍的,隻是那時顯得瘦,不像現在這樣發福,那時候王海清到市革委開會,一般都會碰見謝軍長,他們在一起開過好多會,好多會上都有謝軍長發言,他能說會道,發起言來國際國內,像扯開了一整匹的布料子,沒完沒了。王海清於是再次含含糊糊說,謝軍長謝軍長。
謝軍長一邊要王海清坐,一邊對旁邊的人說,你們年輕不曉得,我跟海司令,那時候是做過好多大事的,驚天動地的事!他的話引起了一片附和同讚賞。一個白淨書生樣的年輕人搖著腦袋說,可惜我們沒有趕上那樣的好時候,可惜可惜。
謝軍長馬上指出道,你這種說法不對,像你們這種人在今天就算是碰上了好時候,那時候你們沒有用,起不了作用。他說著,指定這個搖頭晃腦的年輕人為王海清介紹,他是同濟大學畢業的,本科,那位漂亮小姐也是大學畢業,搞電腦的,現在不管搞什麼都要文憑,要知識,現在不是那個時候了。
姓文的這時插話道,我們謝總特別看重人才,我們公司有實力,到處吃得開,就是謝總會用人。
謝總很謙虛地說,也不是我會用人,我是按報上講的做,報上天天講要重視人才,聽報上的話沒有錯,這樣的事你們可以問海司令,他肯定內行,其實辦公司就跟那時候搞組織是一回事,關鍵是要有幾個角色,你說對不對海司令?
王海清不好回答,況且他還惦記著自己的皮鞋和顯然不合時宜的夾克衫,但看來他們似乎並沒有在意。王海清稍稍心安了一點,問道,不曉得謝軍長現在辦的什麼公司?
文化,主要是做點文化。
王海清聽不懂,不明白文化怎麼做,不明白這個從前做驚天動地的事的人,怎麼現在做起了文化。他覺得自己有好多事情已經搞不清了,怕進一步談下去會出醜,所幸謝軍長開始叫喝酒喝酒。
王海清那天是半夜回的家,他有點醉了。他們喝了很多酒,先是啤酒,然後是白酒。謝軍長喝得尤其多,跟海司令一起敘舊他很高興,大發感慨,他們一起回憶了過去的時光,回憶那些驚天動地威風凜凜的事跡。把幾個年輕人聽得嘴巴張開好大。謝軍長說,你不要看我現在是謝總,小汽車進小汽車出,沒有意思,其實沒有一點意思,隻有那時候才帶勁,才有味,根本不能比,不能比。
王海清並且打聽到謝軍長根本沒有坐牢,連毛都沒有傷一根,他不但躲過去了,還做起了文化,他比王海清有本事得多。王海清睡在床上,迷迷糊糊回想他們說過的話,記起後來謝軍長拍著他的肩膀說,海司令在家小廠子搞太委屈了,不如到公司來一起發展。
王海清當時笑了笑,回想起來他的笑好像是苦笑。
海司令你隻管開口,你說你有哪方麵專長,我反正是要廣邀人才的。
王海清端著酒杯想,機會倒是個機會,雖說少了文憑,但也不能說沒有一點專長,不過人家做的是文化,他能做什麼文化?他覺得自己跟文化毫不搭界。沉思一氣,王海清仰頭把酒咕咚一口喝下肚去,胸腔裏麵熱辣辣的像要起火,酒杯往桌上一落,最後迸出兩個字,討債。
這天吃飯的時候王海清喊住了張會計,還把水泥墩子讓出來要張會計坐。張會計望一眼就笑,說不如到辦公室去。王海清說那就站在這裏。兩個人邊吃飯邊說話。王海清給她說了幾天前到帝豪酒家的事。有樣菜是魚片,不曉得什麼魚,生的,不過吃到口裏一點腥味都沒有。張會計又笑。他們公司看起來搞得蠻好,個個底氣十足,在湖天賓館租了辦公室,還有轎車。張會計說,現在的人有辦法,辦家公司隻要幾個人,比我們一個廠還賺得大,也不曉得他們到底是如何做的。王海清很內行地說,他們有文憑,做的是文化。他俯著身子,看見張會計用勺子挑著飯,一小口一小口往自己嘴裏喂,覺得她的嘴小得有味,特別小。張瑤琴你是不是味口不好?王海清問。他第一次叫她張瑤琴而不是張會計,他是故意的。但張瑤琴好像沒有特別在意,至少神色上看不出有什麼在意。張瑤琴說,不是,我以前在鄉下一餐要半斤米。想想又說,也可能是味口不好,我現在老了。王海清說你一點都不老,你顯得小顯得……王海清說不清楚,他覺得老跟她一點都不搭界。這個女人小小巧巧,很精致,全身到處都顯得清爽,尤其顯得幹淨。這是個千幹淨淨的女人。而且她的頭發黑亮亮的,每一根都很整齊。她穿在灰衣服裏麵的那件淺黃的內衣王海清在鐵絲上看見過。
王海清大口吞著飯,像用不著嚼一樣,含含糊糊說你是用不著操什麼心了,張田有文憑,將來肯定要賺大錢的。;
我不指望他賺大錢,隻要他平平安安就好,現在社會上太複雜了。
他們說著話,四周都是廠裏的人,大家都在說話。食堂裏喂了幾隻雞,雞圍著人的腳旁邊轉,還有一條狗,時不時望望這個,望望那個。王海清不喜歡狗,農場裏有狼狗,舌子拖得老長,跳起來比人還高。
過幾天,王海清又跟張田說到了帝豪酒家,說想不到一篇文章會引出一個多年不見的老朋友來。張田說這就是現代傳媒的作用。兩人坐在王海清屋裏,電視機開著,是足球賽。踢球的都是外國人,張田認得那些跑來跑去的外國人,叫什麼,名氣有多大,打一場賺得到多少錢。那些錢是外國錢,比如是英鎊,再換成人民幣又是多少錢,總之賺錢跟玩一樣。張田好像什麼都曉得。還說,我想賺錢,我們同學在一起講得最多的就是賺錢,現在是一個賺錢的時代。王海清感覺張田是很有信心的樣子,說,你們跟我們那時候是不一樣了,你們的本事不同。
我賺錢也不為自己,張田指了指樓上,我媽媽太苦了,她一輩子都作孽,我想早些賺錢,你不曉得,我媽媽在鄉下幾回差點都死了。
那是的,你媽媽肯定吃了不少苦,不過哪個都沒有我吃的苦多。
那也不能相提並論,你是男子漢,像你這樣大一條漢子,橫豎比一般人要好些。
可能是要好些,我要不是這樣大的身坯,不曉得如今還在不在。
我媽媽講她小時候過得倒是好,還彈鋼琴,天天彈。
我聽過你媽媽彈鋼琴。
你聽過?
那時候天天聽,那時候你還不曉得在哪裏。
我媽媽的琴是被她同學砸爛的。
我看見了,當時我正好看見了。
等我賺了錢,我就要我媽媽早點退休,沒有事做就要她彈鋼琴,我要給她買架鋼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