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段時間,王海清這個名字在城裏家喻戶曉。種種有關他的傳奇故事,像流行性感冒一樣在大街小巷到處傳播。
人們提到他的時候,心情和表情通常都很複雜。
一些人佩服,甚至嘖嘖嘖地讚歎,另一些人厭惡,咬牙切齒地仇恨。總之無動於衷的很少,橫豎都使得王海清更加聲:名大振。
他風光了好一陣子,然後,像一本戲唱著唱著終歸要出現高潮一樣,王海清的高潮,是他的名字最後一次以濃黑的印刷體出現在人們眼裏。那是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城裏最,繁華的五一路上沿線都貼得有白紙黑字的布告,陽光下的那些布告特別醒目,有漿糊的印跡從反麵浸出來,跟剛出爐的薄餅一樣透出新鮮。j
人們圍觀那些布告。在這之前,他們已經圍觀過許多東西了——小字報,標語,大字報,各種的宣言,聲明,討某某檄:——再就圍觀麵對麵用嘴的辯論,圍觀用梭標和匕首一頓亂;捅,甚至圍觀用槍炮打仗。他們養成了圍觀任何底下的習慣。
圍觀布告的人看到了一個挨一個的名字,很多名字上像老師判分一樣打了勾,無論男女老少,大家都明白那個紅色的勾是什麼意思,那時候,經常可以看到一串串的殺氣騰騰的勾。在布告的下半截,人們發現了王海清的名字。
他的名字沒有打勾,像成績還不夠好似的。
所以,好多年以後,當城裏的人早就忘記王海清的時候,他卻從遙遠地方的一張大鐵門裏走了出來,他頭也不回地一直走到一個破爛肮髒的鄉間汽車站,買張車票,登上回程的長途汽車。
要是當年他的名字也打了勾,他就沒法從什麼大鐵門裏走出來了,那他的故事早就完了。這輛風塵仆仆的長途汽車使王海清中斷的故事又繼續下去。
長途汽車跑了一天一晚,再改坐火車,火車又跑了大半天。
汽車在農場裏跑的時候景色單調,跟王海清每天看到的一模一樣。五月的陽光下麵是一塊接一塊稻田,青青的,綠綠的,那樣大一片的綠望久了頭暈。要是王海清過一段才走,稻子就會變黃,田裏將飄蕩著又甜又稠的氣味,那是割稻子的信號。王海清再也用不著割稻子了,他割過很多季,割膩了。割掉稻子的田地是光禿禿的,好像更遼闊。當然現在還不能割,現在它們還是綠的。從車窗望出去,在大片的綠色當中,不時閃過幾人高的紅磚圍牆,牆頭上栽著電網。再又是稻田,圍牆,電網,沒完沒了。
就像頭頂上無邊無際的天。
王海清坐在汽車上想,跑?跑到哪裏去?
他慶幸自己當年沒有跑。
小五要跑,隻跑了兩個鍾頭,離農場的邊界還差得天遠地遠就抓回來了。他是自己害自己,管教幹部宣布說,跑是沒有好下場的。
在汽車上,火車上,王海清多次把手伸到內衣口袋裏,摸摸,再捏捏,那張紙質粗糙的證明還在。管教把證明交給他時說,收好了,回到社會上好好做人。
沒有證明他就回不到社會上,就沒法好好做人,他知道這點。所以他總忍不住要去摸,去捏,他不放心。火車上人多,有男人,還有女人,好多女人。王海清這些年見過的女人加起來也沒有火車上的多。
他尋到車箱連接處,坐在他的行李上。火車哐當哐當,王海清搖搖晃晃。他兩手抱腿,頭擱在膝蓋上,他想把自己盡量縮小,他的塊頭太大了,到哪裏都引人注目。他的行李就是一隻日本尿素袋子,裏麵有幾件衣服。幾件衣服裏麵有件軍裝,大號,四個口袋,是軍管會48軍的周排長送給他的。他一直不舍得穿。他打算回到社會上以後再穿。
中途上來一夥年輕人,穿得五顏六色,吆喝喧天。有個長頭發戴墨鏡的往王海清屁股上踢一腳說,讓開讓開。王海清就讓開了。他眯著眼看那家夥一下,估計一拳可以打他個半死,想當年……但關於當年的念頭一閃就過去了,他忍得住,心裏很平靜。現在他什麼都忍得住,好漢不提當年勇。
王海清退到一邊,重新坐下來,他對這些年輕人發生了興趣。他們的衣著,打扮,派頭,他們說的和唱的,他都發生興趣。他聽不大懂他們說的是什麼,那些歌也陌生而古怪。戴墨鏡的有隻磚頭樣的手提電話,一會打,一會又打。王海清見過手提電話,農場裏有的幹部有,多數沒有。一次有個管教在田邊上打手提電話,要他愛人中午煮稀飯,說不想吃幹飯,稀飯,加點榨菜,炒幾個蛋,有味。那個幹部的電話和電話的內容,都給當時弓在田裏的王海清深刻印象。
從火車站出來,王海清還是不禁驚了一下,這個城市變了。他知道變了,他有這個思想準備,農場裏組織他們看過電視,但還是驚了一下。
路倒是沒有改。王海清出車站上五一路,走到解放路轉彎,把解放路走完了,進府後街,府後街走到一半,看到了福源巷。
這條路他走過無數遍了,這些年裏他一次一次從車站出發,往福源巷走,有時是大白天,在田裏,有時是在夢裏。
王海清心裏撲通兩下,在福源巷口子上停下來。王海清足有一米八,寬肩,新長出滿頭刺蝟樣的短發。他站在那裏身板很挺拔,姿勢近於標準的立正。長相倒還一般,國字臉,當然曬得烏黑,五官平常,就是眼睛顯得小點,是長條眼。這樣一個四十多的王海清,穿一身如今已經絕跡的洗得發白的藍卡其中山裝,連風紀扣都扣整齊了,手裏提隻日本尿素袋子,過往的人都朝他看,看不懂樣的。王海清曉得別人在看,於是手趕緊往內衣裏伸。
張家公館還在。
那時候大家都叫張家公館。張家公館就在福源巷口子上,但顯出破敗,跟王海清記憶裏的完全不一樣。大門沒有了,剩下一架光溜溜的石頭門框,看得見裏麵的院子,從前那
些一塊塊刀切樣整齊的青磚,現在有了豆腐渣的模樣,青苔從牆腳暗綠地爬上來。張家公館以前是福源巷最好的房子,兩層樓,上下各三間,住張家三口人,張家伯伯,張伯媽,張家小妹。王海清家裏熱熱鬧鬧男女老少一大堆,住福源巷頂頭的破木板屋。王海清小時候從沒一個人睡過覺,總是跟哥哥姐姐幾個人擠一床,晚上聽見風從那些發黑的木板縫裏絲絲叫著鑽進來,雨打在瓦上撲撲地響。王海清的修皮鞋套鞋的父親喜歡咳嗽,白天不咳——也不一定,因為他白天總在外麵,咳不咳誰也不知道——晚上,特別是落雨的晚上咳。所以王海清印象裏有許多雨滴和咳嗽聲攪在一起的夜晚。
就是在這樣的一個夜晚,張家伯伯到了王海清家裏。他從沒來過,是第一次,他的眼鏡片在烏黑的木板屋裏一閃一閃地放亮。他額頭高,溜光,也放亮。他請王海清一家搬到他家裏去,求王海清一家搬到他家裏去。起初王海清的父親不曉得是怎麼一回事,在福源巷,這個鞋匠一向比較尊敬張家伯伯,他尊敬所有戴眼鏡的人。張家伯伯繼續請求,差不多要下跪的樣子,鞋匠就大概地明白了。
早些天,張家小妹的一幫初中同學進了張家公館,在院子裏喊口號,往門上刷標語,標語寫著,打倒反動資本家。然後哼吃哼吃從屋裏拖出一架鋼琴來,擺在福源巷口子上,拳打腳踢,用皮帶抽,他們好像很恨那架鋼琴,就像他們很恨張-家伯伯一樣。但那架棕色的據說是德國的鋼琴非常結實,直到有人找來一把大錘,砸下去,那家夥發出轟然巨響,才開始破裂。又砸,又響,它好像曉得痛一樣。那架鋼琴到底垮了下去,碎成一堆,一些人拍手,歡呼。張家伯伯弓了腰,站在標語下麵,溜光的額頭上印著血跡,像彎彎曲曲爬著一條蚯蚓。張家小妹嚇得捂著臉哭,蹲在牆角上。j
這個情景被路過的王海清看到了,他不拍手,也沒有歡呼,他覺得好笑。破四舊早就過時了,不興了,鬥爭形勢已經發生很大變化,這些小把戲完全不懂事。而且王海清穿的是真軍裝,草黃色,斜紋卡其的,肩膀上有掛肩章的扣子。那幫中學生的軍裝一律綠得照眼,一看就是假的。王海清倒是把那架鋼琴盯了幾眼,他想原來鋼琴是這副樣子,他這是第一次看見鋼琴,聽倒是聽得多。
以前,從福源巷進進出出,王海清差不多天天聽到鋼琴的聲音,大家都曉得臉白白的紮兩隻蝴蝶結的張家小妹每天在屋裏彈琴。叮叮咚咚,透明的,晶亮的琴聲好像玻璃球一樣從張家蹦出來,數都數不贏。鋼琴原來是這副樣子,王海清想。也沒有多想,他忙,他在單位上搞組織,大家都在搞組織,他難得回家一回。張家伯伯進到他家裏去的那個晚上,他正在同另外幾個組織的頭頭談判,要麼合夥,要麼分個高下,毛主席說沒有中間路線可走。
等王海清再回到福源巷,發現家裏搬進了張家公館時,他穿的已經是棉軍大衣,騎一部嶄新的單車,屁股後頭跟兩個警衛員。就像第一回看見鋼琴一樣,王海清把單車很顯眼地停在大門口,第一回走進了張家公館。他從小到大住在福源巷,但從沒迸過張家公館,福源巷好多人家王海清都去玩過,有同學,有朋友,隨便調皮,但張家沒有去過,也不曉得為什麼沒有去過。他問了問情況,搞清張家人現在住樓上,樓下三間包括廳屋歸了自己家裏,倒也沒有特別的驚詫。隻問,我的石鎖搬過來沒有?他父親指了指院子,石鎖蹲在牆角上。他父親看到很久沒有見麵的兒子一句聲也不做,光是疑懼地往王海清腰上看。王海清的軍大衣敞開了,腰上橫著武裝帶,露出一團紅綢子,綢子係在駁殼槍上。兩個警衛員一個背衝鋒槍,一個提步槍,立在院子裏眼睛亂睃,警惕性很高。
王海清到處看了看,伸手到厚重的漆水光亮的房門上摸摸。他父親的修鞋挑子就靠在門邊上,一股股橡膠水的氣味直往外衝,王海清曉得‘,橡膠水是上海馬頭牌的。他又往同樣光亮的木地板上跺兩腳,說,有點像市委賓館,我現在就住在那裏,每天洗個熱水澡。再就對很久沒有見過麵的父親說,我看蠻好,勞動人民是應該住點好房子,我如今是司令了。
王海清搞的組織叫工人近衛軍。
開始叫東方紅兵團,搞一陣,小五說城裏叫東方紅的太多,出不了名,不如叫青年近衛軍。小五進一步給王海清解釋,近衛軍的近是斤字加個走旁的那個近,以前蘇聯有個青年近衛軍,書上都寫著的,打過好多硬仗。
蘇聯不就是蘇修麼?王海清回答說,同時把腰上的綁帶狠勁一殺。
說這話的時候,他們一夥人都聚在運輸公司的停車場上。停車場很大,可以停一兩百部板車,這裏到處都是板車,車把朝天上戮著,車上蛇一樣盤著粗大的麻繩。王海清當時瞟小五一眼,見到他耳朵上夾支筆,一副有學問的相,雖然覺得青年近衛軍叫起來是好聽,但他不能同意,不能什麼都聽他的,什麼都聽別人的就不像一個司令了。王海清於是說,我看叫工人近衛軍好。
他說著我看叫工人近衛軍好,同時又把腰上的綁帶狠勁一殺。
王海清的綁帶深藍色。浸的汗多了,顯一圈圈白花花的鹽漬。綁帶是個好東西,運輸公司拖板車的都用綁帶,拖板車要弓腰,下氣力,萬一傷了腰就拖不動了。綁帶殺進王海清腰裏,兩塊腹肌石頭般鼓出來,往上,胸脯扇麵一樣展開,滾動著銅鑄似的胸肌,看一眼襲人。
王海清當司令憑的就是肌肉。
肌肉是練出來的。讀小學,王海清每天從府後街過,總見到有家門口一個大人玩石鎖。那人是個禿頂,胖子,玩得氣喘喘的。石鎖就丟在他屋外的地坪上,不怕人偷。王海清很喜歡那具石鎖,笨笨的,方頭愣腦的,呆在地上的樣子很寂寞,總是急著要人去玩它似的。王海清趁沒人動過幾次,覺得太重。讀到初二,王海清有天又試了試,覺得差不多了,就把石鎖往家裏搬。還是重,中間歇了兩氣。胖子打聽到了,尋到王海清家烏黑的木板屋前麵,很凶惡的神氣,命令王海清把石鎖送回去。王海清靠在他家歪歪倒倒的門框上說,我又不要你的,你借我玩玩,到時候我還給你。王海清的鞋匠父親聽了這話氣得放肆咳嗽,胖子聽了更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滿臉通紅聲音顫顫地威脅說你送不送送不送,好像如果不送就要拿點本事出來。王海清就不做聲了,轉背進屋,出來,手裏捉一把菜刀。胖子的臉白了,一邊退,一邊叫,好,好,算你有狠,你是角色,你這個樣子將來靠得住是角色。
胖子是個預言家。
每天,街坊鄰居都站得遠遠的,不聲不響看王海清練石鎖,記得把自己的小孩子拖回家。王海清也是不聲不響地練。白天上學,早晚練。騎馬樁,彎腰把石鎖握緊了,屏口氣,悠地提起來,過頭頂,手碗一翻,舉在了空中。一下,兩下,幾十下。練右手,也練左手。練完了,揉著膀子對他的娘說,我想吃肉。
王海清的娘不做別的事,一天到晚煮飯,搞菜,再就是洗衣。她答應給王海清搞肉吃。肉很貴,她一黑早就起身到菜場裏排隊,買豬下水。豬下水便宜,豬腳,豬肺,豬大腸,都便宜。王海清練石鎖,吃便宜的豬下水,一身肌肉慢慢鼓出來,個子往上竄。王海清一點不像哥哥姐姐,那兩個懶,要不睡覺,要不就不曉得玩到哪裏去了。做鞋匠的父親常常望著這個小兒子,麵露驚訝。天熱的時候,王海清穿條球褲,腳上是他父親用廢輪胎做的拖鞋,赤膊,兩手螃蟹一樣支著,晃著一身肌肉從福源巷,府後街,解放路,一直走到五一路,再從原路回來,對他的攤在竹床上的哥哥王海平說,告訴你,起碼碰到了一百多個人,一百多個碰到了我的人沒有不回頭看的。
王海平隻哼了一聲,他有些怕這個弟弟。
倒是姐姐王海英說,海清是好看。
王海清練了一年,就不再上學。他對他父親說,以後你少到外麵跑了,我幫你賺錢去。王海清進了運輸公司,拖板車。公司裏的人原先叫他海伢子,喊到十九歲,就改口喊他海司令了。
王海清拾腳進了張家公館。
前一天可能下過雨,院子的泥地濕瀝瀝的,空氣也濕。朝著院子的樓梯好像變窄了些,已經沒有當年那樣的紅漆,露出的木紋黃黃黑黑。連接院子和廳屋的麻石台階顯得歪歪倒倒,石頭都是可以踩融的。廳屋有些暗,王海清探頭往裏看,聽到他哥哥王海平的聲音。
王海平說,回來了。
王海清說回來了。看見王海平坐在廳屋的飯桌邊上,桌上一瓶酒,幾樣什麼菜。王海平一臉胡須,比估計的老得多。而且瘦,雖然也高大,但是瘦,一身骨頭從衣服裏到處突出來。
王海平說,接了信,曉得你要回,一直也沒有去看過你。
不提了,命還有就好。
老人都不在了。
我曉得。
海英晚上會過來,她就住在巷子裏,我們原先那幢木板屋早拆了,海英住四樓,她老公如今發財,你不曉得如今有好多人都發了財。
我曉得。
你嫂子特地跟你騰了一間房,沒有什麼東西,東西以後你自己辦,我退職了,我沒有發財的命,你嫂子廠裏工資也低。
王海清想說聲謝謝,沒有說出口。
王海平讓他抽煙,王海清說我不抽。王海平說你本來是抽的。王海清說到了那裏麵不戒也戒了。王海平就帶他見嫂子。嫂子腰很長,顯得腿短,麵色不好,正一個人躲在屋裏看電視連續劇,見到王海清,就努力地想笑笑,笑起來很難看。侄女的廠在郊區,平時不大回。王海清本來想在嫂子房裏多呆一會,他想看電視,覺得電視好看,以前他要隔很久才看一回。但王海平招呼他走,帶他進了特地騰出來的房。有幾樣舊東西,桌子椅子,一張式樣很老的大床。地板不再有當年的光亮,開了縫,滿地塵土。王海清在農場住的號子倒是千千淨淨,有規定,有一二三四的檢查標準,不幹淨不行。王海清想,要是跟王海平說那裏頭比這個家裏還幹淨,一定沒有人相信。
王海平說,幾樣東西都是原先張家的。
哦。王海清哦一聲,說要不是張家,我回來住都沒有地方住。
也不能那樣說,要不是你在外麵當角色,張家不要說房子,連命隻怕都保不住,張家是有腦筋的人。
王海清想想,說可能也是,張家的人呢?
老的死了,就剩張會計,就是張家屋裏的女,還住樓上,也是個背時的人,下鄉當知青,出身不好,跟農民結婚生崽,末後又離婚,回到城裏的時候都不像個人樣子,崽倒是蠻爭氣,讀大學了。
王海清找了抹布拖把,抹桌子椅子,抹那張式樣很老的大床。拖地,拖得地板顯出白木茬子。要不是怕嫂子見怪,他想把另兩間房也拖一遍,他坐不住,他做慣了,這些年他真是做慣了。
王海平見這個弟弟好像還要大搞一場的樣子,隻好說,這些事不忙,趁現在沒有下班,你最好先到派出所去。
王海清換那套四個口袋的軍裝。軍裝折印很深,一道一道的,他就用手捋,他的手粗糙,跟鋸子差不多,捋出吱吱的響。
穿好軍裝的王海清看上去像個魁梧的轉業軍人。
他對王海平說,我到派出所去。
王海平不做聲。
他從廳屋下到院子裏,停了一刻。院牆角上,一堆磚頭爛瓦下麵,那具石鎖露出青色的一角。
那天,他把棉軍大衣甩到警衛員手裏,穩穩立到院子當中,吸口氣,喉嚨深處低沉地一吼,猛地把石鎖舉起來,一仰頭,看見樓上欄杆後麵女孩子白白的臉一晃,石鎖懸在空中。
真是想不起過去好多年了。
府後街的麻石路換成了水泥路,水泥路很平坦。原先的、麻石一條一條的,橫橫豎豎,麻石縫裏總是積了水,晚上從這樣的路上跑過去,足音劈劈啪啪很輕脆,路燈從牆角探下來,遍地青光。
王海清走進派出所時腦殼有些發木,他想著那個長絡腮胡子的警察。小時候他就認得那個警察,那個警察有回不準王海清的父親把鞋攤子擺在派出所門口,王海清看到自己的父親嚇得要死,東西都沒收拾好就跑。跑的樣子古怪,腿拚命地抬得很高,身子卻像被什麼扯住似的直往後倒,看上去十分好笑。王海清當時正和幾個小孩子在府後街玩,大家都目睹了那個極為狼狽的情景。其中一個叫彈彈的叫遘,看哪,王海清看哪,那是你爸爸。王海清躥過去,不由分說照準彈彈腦殼上就是幾拳,打得他不曉得是哪裏來的風。他很惱怒,為父親的跑起來很可笑的樣子羞愧。到他當司令的時候,有回辟麵碰見那個警察,王海清忽然想起那一幕來了,也是不由分說,上去就是幾拳。那家夥一點都不經打,血掛在絡腮胡子上,有紅有黑像個唱戲的。當時打了也就打了,不算一回事。
很多事都是過後算起來才算一回事。
府後街派出所還在老地方,原先是紅磚屋子,零在貼了瓷磚,到處白生生的,像醫院。王海清在農場有回被蛇咬了,咬在小腿上,一下就腫起來,從小腿往大腿上頭腫,一條腿腫得跟水桶一樣。他被送到場部醫院,住了好幾天。他這一輩子就是住過那一回醫院。醫院裏有個護士,每天給王海清打針,上午打左邊屁股,下午打右邊屁股。護士是長辮子,很長的辮子一晃一晃地,辮子襯在白大褂上,顯得很黑。王海清恨不得一年四季天天打針。出院以後王海清喜歡跟人講那個護士,一般在晚上講,講給同號的聽,講得很詳細,講打針的全過程,先怎麼,後怎麼,再怎麼。講那個護士的聲音,她的眼睛,眉毛,鼻子。他其實從沒看清那個護士的眼睛、眉毛和鼻子,因為她永遠都戴了口罩,也不知道她的聲音,她根本就不跟王海清說話。但王海清還是要一點一滴講得跟真的一樣。後來還講到了她的奶子,好大好大。他就是這樣講的,講她的奶子好大好大。他喜歡這樣講,願意這樣講,沒有人敢跟他說個不字。所有人都曉得他是海司令。
派出所是有點像醫院,也是安安靜靜的。王海清覺得自己的腳步很響,他把手伸進內衣裏去,心裏想著那個絡腮胡子,鼓勵自己聽天由命。他看見辦公桌後麵是一個女警察,低著頭寫什麼東西。
王海清穩住神移攏去,瞟一眼。一眼就夠了,足夠把一切看清楚,從那種地方出來的,如果連這點本事都沒有,根本混不下去。她是寫信。她握筆的手很白,旁邊有幾封拆開的信,有張彩色照片,照片上坐著一個海軍軍官,什麼麵相王海清
看不清,但肯定是她老公,她在給老公寫信。
王海清咳一聲。
女警察抬起頭來,連忙收拾桌上的信。問,你找哪個,有什麼事?
王海青覺得她的口氣一點也不像她的瓷器一樣光潤的臉。他兩手捧著,把證明送到她麵前。
這情景王海清想過無數次了,隻是從沒料到是一個女警察,他總覺得會碰見那個絡腮胡子,會——突然,王海清明白過來,他氓奪碰不到那個人,當時那人的年紀就不小,應該早退休了,不在了,說不定都死了。這麼多年以來王海清從沒想過那人會變老,會退休,會跟個普通人一樣天天呆在家裏,甚至會從這個世界上消失掉。王海清一直到這時候才想起人是會變的,才想起什麼東西都是會變的。王海清站在派出所的女警察麵前忽然覺得了一陣輕鬆。
女警察沉著臉,對王海清的證明沒有半點特殊的表示,好像她天天都要接到這種東西似的。她開始背書一樣給王海清交代政策。王海清個子很大地垂手站在她麵前,又一次想把自己縮得盡可能小,頭低著,很老實的模樣。她的聲音現在顯得好聽多了,她講的這些內容王海清耳朵都聽起了繭,覺得她遠沒有自己熟悉,他毫無疑問要比她背得好得多。不過他真的願意聽她這麼一字一句地背,一點也聽不出威嚇的意味,她背的時候有種學生樣的認真記憶的神氣,這讓王海清覺得好笑。
後來,女警察說,還要兩張相片,上戶口要用的。
王海清說我沒有相片。
那就去找。
女警察很幹脆地說過那就去找,然後從櫃子裏找出一些表格,幾本賬簿樣的塑料封皮的本子,開始登記。問一句,王海清就答一句,他十倍的警惕,盡量把聲音放得柔和,盡量少說,多看,多聽,這種時候他知道能少說就要少說。他說一句,女警察就往格子裏填,她的字一筆一筆的,像做作業。這中間有幾個警察進進出出,喝水,打電話,王海清都極迅速地瞟見了,當然沒有那個絡腮胡子,都是些沒見過的年輕人,有的還在製服裏麵打著領帶,神氣活現的樣子,誰也不對王海清發生興趣。
女警察問,王海清說,女警察一個字一個字填——突然,她抬起頭來,像想起什麼,跟著又猛地站起來,弄得身後的椅子哐當一響,她仰起一張瓷器樣光潤的臉,驚愕地瞪著王海清說,你是,你是那時候那個,——海司令?
海司令經常到上麵開會。
一般就在原先的市委辦公樓後來又叫做革委會辦公樓。開會的時候所有人都在抽煙,會議室像一間香煙工廠。又像兵工廠,到處都是槍。手槍,五六式半自動步槍,衝鋒槍,重機槍蹲在地上像條黑色的猛犬,子彈帶在人的肩上斜掛下來,一顆一顆排著隊閃耀黃銅的光芒。門背後靠著許多旗幟,很鮮豔的旗幟。每個人都想發言,都要發言,都可以發言,都把喉嚨扯到最大,拍桌打椅,坐著的站起來,站著的跳到擺成一圈的桌子上,揮起拳頭呐喊。小五擠在王海清身邊很感慨的評論說,有點列寧在十月的味道。
王海清看過列寧在十月,看不大懂,他記不住外國人古怪的名字。小五看得懂,他有文化,說六四年高考他是全區第一名,要不是出身不好,他北京大學都快畢業了。有文化的小五總是喜歡評論,這樣的會分到他是沒有椅子坐的,他隻好擠在王海清身邊,擠做一團他也還是要評論。王海清說過他是口頭革命派,但口頭革命派有口頭革命派的用場。小五其實不小,比王海清還大好幾歲,婚都結過了的,是運輸公司的會計。小五的用場是小五能寫會算,幫海司令寫講話稿。海司:令如果講話總是要講話稿,不過通常他不大講話,不喜歡講。會議總是有決定的,打這裏,抄那裏,海司令不怕打頭陣。
小五的另一個用場是他的叫金秀的老婆。金秀也在運輸公司,她喜歡一邊脫衣一邊說,海司令我不是那號要不得的女人,我是為路線才獻身的。王海清說我曉得,一個革命組織裏的,都是階級兄弟姐妹,大家要互相愛護。他脫起衣來比較麻煩,要從武裝帶開始,並且總記得像電影裏一樣把駁殼槍放到枕頭底下,好像隨時會有什麼情況似的。王海清覺得這個女人很適合自己,很結實,很胖,奶子好大好大,他喜歡它們大。而且他覺得一個司令如果連個女人都沒有,講起來很沒有麵子。工人近衛軍有支文藝宣傳隊,招了一班女學生。王海清到宣傳隊去看的時候,大家都拍著手表示歡迎,女學生並且叫著要海司令唱一個。王海清不大會唱,想一氣,唱了幾句藍藍的天上白雲飄,覺得自己唱得很不像樣,就趕緊停住,說你們唱你們唱,他在這班女學生麵前不自在,她們遠沒有金秀那樣好打交道。金秀說海司令你說話要算話的啊,我們兩夫妻今後都是要靠你的。王海清說那當然,你放心,都是我一句話的事。通常都是王海清到金秀家裏去,警衛員荷槍立在門口,有緊要公務的樣子。那時候小五一般都在革委會寫文章,用有幾分神氣的柳體字抄大字報,或者為文藝宣傳隊編快板詞。王海清騎在金秀身上很快活,覺得自己很像一個司令。
開頭,東方紅兵團搞不出名堂。換成工人近衛軍也還是搞不出名堂。直到批鬥城裏最有名的那個大人物。大人物和別的一些比較大的人物被押到台上,站成一排,哈了腰,頸根上吊了各樣名目的牌子,不斷有人上台對著話筒喊叫,高音喇叭的效果很好。但那個大人物漸漸直起腰來,抬起頭來,好像想看清是哪些人在整他似的。這個動態王海清注意到了,可能別人也注意到了,但隻有王海清衝了上去。他本就在台上,那次他的工人近衛軍負責會場保衛,王海清覺得責無旁貸,衝上去,照準大人物後腦勺上一拳。他在成千上萬革命群眾麵前給了大人物一拳。這一拳得到了成千上萬革命群眾的擁護,引起雷鳴般的掌聲。後來才知道,有現場的記者拍了照,黑白的放得很大的照片在城裏四處可見,王海清細長的眼睛聚了焦一般放出咄咄逼人的光彩,拳頭顯得特別強大,特別有力,落下去跟雷霆萬鈞似的。照片的題目是:工人階級的鐵拳。
其實不是這麼回事。其實隻有王海清自己知道,那一拳並沒有力,他也搞不清那一拳為什麼沒有力。在那一瞬間,他似乎想到了這到底是大人物,但王海清確實是誰都不怕的,哪怕大人物也不怕。或者是,在拳頭落下的那一刻,他瞟見了大人物後腦勺上花白的頭發?不知道。王海清一直不知道那一拳為什麼會其實軟軟的落下去。但軟軟地落下去也就夠了,海司令從此出了名。
這個城裏從此流傳著許多關於海司令的英勇無比的故事。
王海青沒料到這個年輕輕的女警察會曉得海司令。
他當時不好如何回答。說什麼他都覺得不合適。他可能不由自主點了一下頭,還可能,他也笑了一下的。但他覺得如果他笑了那也是不妥當的。他的樣子當時一定很含糊。她多半是聽大人講的,就像聽大人講《三國演義》一樣,他當司令的時候她隻怕還在吃奶呢。
王海清從派出所出來,腦子裏還想著那張瓷器樣光潤的末後又驚愕的臉。他沒有跟他哥哥講女警察的事,隻講了要相片。
相片?相片?王海平說,一副酒醉迷糊的樣子,是的,是的,他又說,好像那個桌子裏是有你的相片,桌子裏的東西都是你的東西,都是我幫你收起來的。王海清站在廳屋裏,斜眼看著躺在椅子上的哥哥,覺得他像一灘爛泥,要是把這個爛泥樣的哥哥搞到那個農場裏去,他就會吃不消,會搞成一灘水,會連灘水都不如。
他朝院子裏看了一眼,潮濕的牆角下,在一堆破磚瓦下麵,是那隻石鎖的青色的一角。
王海平說,晚上吃飯,你嫂子特地為你搞了菜,你嫂子的水煮活魚搞得最好,你不曉得,如今興水煮活魚。
王海清想想,說,就吃這一餐。
兩兄弟喝了不少酒,話卻不多。
海英吃過飯才來,說她老公本來要來看看海清的,但她老公忙,有應酬,做生意的人,如今都忙,方方麵麵都要應酬。海英問以前寄到農場的錢是不是收到了,王海清說收到了收到了,他覺得他姐姐很陌生。
他姐姐變得富態了,直起腰坐在椅子邊上,隨時要起身的樣子。他姐姐兩隻手上一共戴了五個戒指。三個黃的,兩個白的。其中一個白的上麵還有一點紅的。
王海清一個人回了房。他聽見電視機繼續在隔壁響,很熱鬧的聲音,但還是一個人回了房。先前他有個願望,那就是出去以後要把電視看飽。但以前他根本不認得這個嫂子,在這個會做水煮活魚的嫂子麵前他覺得不舒服。
床很大,簡直是遼闊。王海清一輩子從來沒睡過這麼大的床。農場裏的床讓王海清受夠了罪。他不怪那種像樹一樣栽在地上搬不動的又窄又短的床,怪自己的個子。這張式樣很老的床已經不結實了,一動就響。王海清就不動。
他躺在黑暗裏麵,看到天花板上一條條的影子,是窗外進來的光。
農場的圍牆很高,其實根本用不著那麼高,沒有誰真能飛簷走壁。他海司令也不能。還有電網。王海清以前常望著很高的圍牆發呆,看著月亮從電網上頭慢慢升起來。
月亮有時候是圓的。有時候是扁的。
星星一粒一粒。
滿天都是青蛙的叫聲。
王海清現在躺在張家公館看不到月亮,看不到星星,也聽不到青蛙的叫。窗戶外麵迎頭是一幢樓,這個城裏不曉得添了好多樓。他家原先的木板屋也變成了樓,樓把天都遮住了。樓比圍牆高得多。
他睡不著。
頭頂上有人走動,一會走,隔一會,又走。也許是當年那個臉白白的彈鋼琴的張家小妹在走,也許不是,是她的崽,她都有讀大學的崽了。
他側過臉,望定那張桌子。他在黑暗中也可以清楚地看見那張桌子,桌麵變了形,朝一邊傾,四條腿倒還筆直的。他看過了,桌子裏真有一些他的東西。有的還記得,是自己用過的,玩過的,好久以前的事需要記一記才記得。抽屜拉動時發出吱吱的響,桌子搖晃起來,像要散架一樣。老的,舊的東西,一動就要散架,這是沒有辦法的。他看到一個練習本,上麵寫著初二三班,學號17。是的是的,那時他的學號確實是17。在農場時他的號碼裏麵也有個7。他從來就不喜歡7,覺得7不好,他一直在想方設法逃避這個7,結果沒有逃掉。
本子上王海清三個字寫得很醜。
忽然就翻出相片來了。很小一張,當然是黑白的,發有道折印從肩膀上劃過。相片上的王海清頭發亂成一堆,一綹一綹往四麵八方伸著,眼睛瞪得出奇地大,好像剛剛有什麼事弄不明白似的。
王海清看見自己頸根上掛著一根油條樣的紅領巾。
王海清在街上逛了一天。
他的腦子裏像電影一樣演了一天。走到哪裏都會讓他想起一些事來,有些事,過後算起來都成了事。
五一廣場還是叫五一廣場,但成了一片草地。,原先是毛主席像塔,很雄偉的像塔,五顏六色畫著毛主席夾把雨傘,到一個叫安源的地方去。高聳的像塔現在沒有了,變成平展展的草地,有戴大蓋帽的人看管,不準人上去踩,誰要是踩了就要罰款,好象草地蠻珍貴似的。農場裏多的是草地,到春天,一眼望去,全世界都是綠的,王海清他們要去打草。草打下來堆成了山,山一樣的青草散發著強烈的腥味。草是有腥味的。
五一廣場的草不腥。一根一根,很清爽,很嬌嫩,像有人耐了煩梳過的。碧綠的草地在陽光下顯得淺淡。王海清坐在草地邊上的水泥台階上,他四周有很多人,走著的,站著的,坐著的,男人女人,老人和小孩,王海清的個子醒目地大。
當時王海清帶領他的人守衛東邊的這幢樓。隔著廣場,不知有多少人在開槍,槍聲亂糟糟地響成一片,子彈飛過來像鳥那樣尖叫。王海清單腿跪在地上,朝窗子對麵的那座紅磚樓房射擊。看不到人,隻看到那座四層的樓,那樓裏有許多人也在朝這邊放槍,完全是真正的打仗。王海清很興奮,這不是鬧著玩,這是打仗。他旁邊有很多戰友也在開槍,步槍,衝鋒槍。有人中彈了,痛得放肆罵,我×你的娘,我×你的娘。
王海清看見了很稠的血。
他拚命喊,打!打!
王海清用的是駁殼槍。他喜歡,他覺得一個司令用駁殼槍很合適。其實什麼槍都有,五四,公安,勃朗寧,左輪,甚至德國櫓子,想要什麼就有什麼。小五說駁殼槍太老了,都過時了,海司令應該搞把將軍牌手槍,將軍牌的才帶勁,才相配。但王海清還是要駁殼槍。他從小最喜歡看的電影是《平原遊擊隊》,李向陽用的就是駁殼槍。他覺得自己有點像李向陽。
覺得自己有點像李向陽的王海清一槍一槍朝對麵打,打得很過癮,打完十發就換個彈匣,繼續打。駁殼槍的後坐力很大,啪——王海清的手往上一抬,啪——又一抬。
他喜歡自己的手這麼一抬,一抬,他喜歡這個動作。這個動作使他更加具體更加實際更加真切地了解了李向陽,他覺得自己就是李向陽。
彈殼一顆一顆跳出來,落到地上再豆子樣的往上蹦。
後來,有人——一直不知道是誰,當時的情況就有那樣混亂,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反正是有人搬來一架高射機槍,雙管的高射機槍平架著,直指對麵的樓。小五抱著一堆子彈,屁股撅得很高地趴在地上,告訴王海清說,你看這種子彈,這種子彈的排列是有規律的,一粒穿甲彈,一粒爆破彈,再一粒燃燒彈,又是一粒穿甲彈,這樣排下來,連坦克都打得進的。王海清看見高射機槍的子彈是不一樣,不但特別長,特別大,而且每顆子彈頭上都畫了不同的顏色,紅紅綠綠的。大家都望著那架高射機槍發愣,好像那是一匹誰也不敢去騎的烈馬似的。王海清把駁殼槍插到腰上,他感到槍是燙的。他望了望他的戰友,罵一句,我×他的娘!他走到高射機槍後麵,兩手提緊了,大拇指隻一頂,他的身體就猛烈地抖動起來,所有人都聽到了震天動地的巨響,誰也沒想到高射機槍有那麼響,簡直就是打炮。
炮一樣地響過了,王海清才往對麵看,實在說響了,抖得太厲害了,他不知道那些子彈打到了哪裏。
直到幾分鍾以後,王海清和他的戰友才一齊他們看見,那座四層的紅磚樓房先是冒煙,黑色自中翻滾,然後有火苗從窗子裏竄出來,越竄越高,宅的上空演出了一場規模巨大的紅色舞蹈。
那場大火以後成為全城人曆久不衰的話題。
後來,王海清被帶到了現場。
有人問他,是這裏嗎?是不是這裏?
王海清左右看了看,又從窗戶裏往前看,他看到了五一廣場,在他對麵,從前的那座四層樓房,現在成了一堆廢墟,就說,好像是這裏,我記不太清了。
你不要亂說,地點要搞準。
王海清不明白都到這種時候了,地點還有什麼要緊。他於是再次前後左右看了看,說,是這裏,應該是這裏。
怎麼是應該?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是,是這裏。
他其實是亂說。事情過去了很久,他根本就記不清。當時那樣緊張,也沒有留心,誰曉得會有這一天呢?95命令交槍,群眾組織解散,王海清開始還留在市革委搞保衛,他就是那時候認識軍管會的周排長的。周排長是廣西人,說話不大好懂,胸脯上掛著一枚特等射手的獎章,每天見到王海清必很正式地握一次手。王海清向他討教過射擊的本事,周排長說也沒有什麼特別的訣竅,主要是練,而且還是練空槍,因為部隊的彈藥是管得很嚴的。周排長甚至說,可能我打過的子彈還沒有你們多。王海清聽了覺得驚奇,想起當時他們想怎麼打就怎麼打,準頭卻始終很差,不禁有幾分慚愧。
周排長帶著他的一排兵負責警衛,士兵荷槍實彈站在革委會大門口,一律紋絲不動,到底是訓練過的。王海清領著一幫搞保衛的弟兄手無寸鐵,無所事事,紀律當然就差。周排長於是提出來,要王海清管好底下的人,值班的時候不能打撲克。王海清就把自己的人訓了一頓,每天也兢兢業業幫著守大門。他看著小汽車進進出出,看著原先當角色的慢慢還是當了角色,好多人都官複原職,有回那個挨過一拳的大人物好像還從車上特地朝王海清看了看,王海清覺得事情不妙,就主動要求回了運輸公司。公司看他來頭大,邀請他當抓革命促生產領導小組的副組長,王海清不當。司令都不當了,副組長當起來都丟人。那套軍裝就是王海清回公司前周排長送的。在歡送會上,周排長說,大家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說完了,周排長兩手捧著一套軍裝送到王海清麵前。不知怎麼一來,王海清一下競慌了神,雙腳一並,叭地來了個立正,接過軍裝說,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他本想說句別的什麼,但一時想不出來。
回公司後王海清每天照舊拖板車,就好像他從沒到外麵風光過似的。公司裏的人卻還是叫他海司令,王海清不準別人這樣叫,這樣叫討厭,一些原先同在外麵搞組織的都互相打招呼,說風聲越來越緊了,王海清不想惹禍。他拖板車,拖水泥,鋼材,木頭,煤炭,拖各式各樣的東西,在大街小巷到處跑。他弓著腰,汗珠子從額頭流到下巴,再摔到地上。他看到自己的汗珠子豆子一樣一顆顆摔在地上,覺得上頭總不會硬要跟一個拖板車的過不去,他認為他已經淹沒在這個城市裏了。
結果那天他正是拖到半途上被人帶走的。
什麼事情都混不過去,都要搞得一清二楚
那些人繼續追問’高射機槍是怎麼架的?朝哪個方向?
王海清說是這麼架的,朝那個方向。他一邊說,一邊用在一起的兩個手比劃。他帶了銬子,隻好兩個手合在一起比劃。他說的和比劃的,都有人記下來,並且畫下來,好像很重要似的。
所有當時看來無關緊要的細節都變得重要了。
尤其是,當王海清坐到一張四周用鐵欄杆圍住的椅子上,仰頭望著高高在上一排嚴厲的臉孔,才曉得事情這回真的搞大了,收不得場了。
他覺得自己像做了一場稀奇古怪的夢。
現在,王海清坐在五一廣場的水泥台階上,兩手撐著地,身子朝後仰,他看見那隻紅色的氣球已經飛得很高,搖搖晃晃的,但還在往上飛。它剛才還在身邊的這個小孩子手上,但轉眼就飛走了,再也抓不到了。小孩子的嘴越張越大,然後越張越扁,終於是嚎啕起來。一直坐在那裏看書的這個小孩子的媽媽也往天上看了看,然後笑了。她笑的樣子很溫和。她的很長的頭發全部朝上梳,在頭頂盤成一個髻,這使得她的頸根完全暴露出來,頸根非常長並且非常白,上麵有細細的茸毛。
那些茸毛被陽光照耀著,差不多成了金色。
王海清早就看見了那些細細的茸毛。他坐在這裏,無所事事的樣子,其實一直在關注那個女人頸根上的細細的茸毛。他的長條形眼睛隻要稍微一斜,就落在那些茸毛上麵,清二楚。那些那麼細的茸毛在風中輕輕拂動著,王海清覺得像拂在自己心上,有些癢。
那些那麼細的茸毛甚至使他緊張。關於那種緊張,王海清聽不少人說過,有些人僅僅就是因為緊張了那麼一下,然後就進去了。這種人是最被看不起的,在裏麵沒有一點地位。有很長一段時間,一個叫老廣的長張絲瓜臉的強奸犯每天畢恭畢敬給王海清打洗腳水,洗衣,或做別的什麼。王海清從不理他,話都懶得跟他講,他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孝順,他是海司令。
王海清一邊盯著那些細細的茸毛,一邊兩手握拳使勁捏了捏,又捏了捏,他聽到骨節卡卡地響,感到他的肌肉在衣服裏麵發脹,蠢蠢欲動。不過在這裏,在這個充滿了悠閑氣氛的廣場上,卻沒有人認得他海司令。相反,他注意到,倒是有人對他投以疑惑的目光,這肯定與他的衣著有關,他那件真正的軍裝不但不神氣,反而顯得古怪,不倫不類。現在的人,穿得他娘的太漂亮了。那個看書的女人——她一直在看書,沒有朝王海清這邊注意過一眼,好像世界上就是她一個人——低著頭,露著又長又白的頸根,她的一直拖到地上的衣裙花俏得嚇人,不知什麼料子,她整個就是隻花蝴蝶。
在王海清對麵,鋼筋鐵骨般聳著一座酒店,在陽光下閃著銀白的光。那地方以前是座四層的紅磚樓房,有一天變成了紅色的火焰,升到天上去了。倒是王海清當年守衛的樓還在——他掉過頭去,隔著草地,看見連那幢樓也變得幾乎認不出了,樓頂上淩空懸著許多廣告牌,花花綠綠畫著寫著,都是吃的穿的用的,廣告上的女人張著血紅的嘴,放肆做出媚笑,巴不得要人立刻爬上去搞她一盤似的。
王海清相信這個世界確實變了。
王海清到運輸公司看了一回。
停車場還是停車場,但停的是汽車。連一部板車也沒看到,都是解放牌,東風牌,北京牌,年紀輕輕的司機手上戴著金殼子表,把發動機弄得轟轟直響。王海清在那裏轉了一陣,碰到幾個老點的,好像有些麵熟,趕緊又轉開了。他不想見這些人,這些人肯定會提些他不願意回答的問題,裏麵怎麼啦,如何啦,他不想扯這些事。
他隻想找份工做,他有的是力氣,他要吃飯。
原先說好隻在海平那裏吃一餐,但辦不到,好多比王海清年輕的都呆在家裏,找不到工作,王海清想把自己的力氣賣出去,但找不到買家,城裏幾乎很難看到板車,他不知如何搞。以前他辦什麼事隻要講一聲,海司令名氣太大了,方方麵麵都肯買賬,總有人前呼後擁跟著他幫他跑腿。那些人後來都不知哪裏去了。而且那時候東西也便宜,一碗肉絲麵兩毛錢,王海清發現,現在吃碗麵隨便都要幾塊了,幾塊錢一碗的麵王海清至少可以吃三碗,他吃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