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夏天印象(1 / 2)

蟬是這麼樣一種東西,跟它抱著的樹枝顏色完全一致,並且像睡著了。但等你好不容易爬到近前,剛伸手,它卻玩笑似的彈起,又故意盤旋一回,才撲啦撲啦飛遠去。

然而那些此起彼伏的嘶嗚,確鑿就喚來了一個夏天。

因此,可以將衣褲連同小學生的規矩,一概丟在灼熱沙灘上,河水清涼滑潤,托住赤條條的身體,搖晃又摩挲,朦朦朧朧,就要記起母親的臂彎來。

那麼,這快活,是寧可冒了姓名被大書在校門口,以及父親的米達尺捶在手板上的危險,也舍不得放棄的。

唯這天情形不同。散了學,十二歲的建國,居然忍心望了同學們一路雀躍到河邊去,先自老老實實回家。一份小學畢業生登記表,幾頁紙,競使得書包沉甸甸的;連院子裏苦楝樹上,分明亮起一對蟬的合唱,也懶得去瞟一眼了。

他無師自通地感到有些不妙。或者因為,先前,在家裏隱約聽過的那些吧。

是關於一所大宅子,和它的主人的故事。“那個時候呀……娛馳喜歡這樣開頭。

娛她也仰起臉來,望住空中的哪處地方,層迭交錯的皺紋便花一般開放了,樣子很神往。又神秘,細聲細氣。建國於是曉得,那宅子是如何地寬敞明亮,那裏麵的到日本留過洋的軍官後來打日本人又是如何地拚命。還愛喝酒,呼嚕呼嚕,大碗大碗喝。吃辣椒牛肉。爬到地上讓細伢子把他做馬騎。這都蠻有趣的。然而,父親的看法不同。“糊塗!糊塗!這怎麼可以講呢這怎麼……”他朝母也喊,壓低了聲音喊,使得吐出來的每一個字都附帶了嘶嘶的響聲。這舉動在建國看來,.就不隻古怪,簡直還有些鬼鬼祟祟了。

父親一向溫和,跟娛她講話,總記得把一雙手直直垂在!兩邊。但那回發脾氣,急得不得了,好像天就要塌下來。髕她不做聲,大約是承認自己確實糊塗吧。

懵懵懂懂,建國也猜得到,有些光榮,或許是不能夠拿出I來炫耀的。

況且班主任是絕不如平素的逗人喜愛。以前,隔不多久,她總要捧了同學的作文,念著,在課桌間緩緩穿行,同時微笑。她就好多次這麼樣對建國微笑過。但她突然收斂了六年來的和藹,將那份表格如寶劍般高高揚起,厲聲說了許多諸如不準隱瞞、不準欺……的話,讓每個小學生覺得,自己無論如何總有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

父親的眉頭果然皺得難看。他把那幾頁紙翻來覆去,好像看不懂,好像那是兒子故意惹回來的麻煩。他把它弄得嘩嘩地響。

那無疑是極好的紙,白而且厚,比建國用過的所有課本練習本都要好。他還從沒在這麼好的紙上寫過字呢。

“那就,填吧,字要寫好!”父親終於說。

兩個人隔了方桌麵對麵坐下來,事情於是顯得莊嚴,像是開會。而蟬鳴不緊不慢,聽上去,完全一派得意洋洋的腔調。

姓名、性別、年齡、民族,都寫得蠻好的,蠻快的。建國到底還是惦著那條大河。筆尖一路走到社會關係欄目,方不得以停住,因為這意思於他還太複雜了一點。建國就抬起頭,用眼睛向著父親。他看見太陽正穿過窗外的竹簾,在父親背後的牆上,斜斜落下一道挨一道的光。有燠熱的風,將那些光影鼓得飄飄忽忽。

父親的額頭浸在汗水裏。他沉思著,神氣有些恍惚,更像在回憶一樁久遠的往事。末了,反倒問起兒子來。

“所有的社會關係,都要寫?”

“大概……”建國含含糊糊。驀然間,便想起那所大宅子,那個軍官。宅子有森嚴的圍牆,軍官的手槍咄咄地放出烏藍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