課間休息的時候,物理課代表毛細元和班長劉培培抬著一口箱子進了教室。“讓開,讓開!”毛細元一路地叫。
長方形的箱子是草綠色,也許非常重,因為她們兩個的膝蓋都彎曲著,要坐下去似的,步伐也有些踉蹌。毛細元削尖的鼻子上,已經沁出一層汗來了。
有男生喊道:“哎呀呀,軍火,毛細元偷運軍火!”確實,這種草綠色的箱子好像在每部打仗的電影裏麵都肯定出現。“
“是炸彈,”高飛跳到椅子上,很興奮的樣子。“轟一教室的人全部炸死!”他往後一仰,雙手揚起來,表演著炸死的動作,差點從椅子上摔下來。
毛細元一邊放下箱子,一邊橫了高飛一眼。起先,她再三喊,要男同學跟她去搬實驗用品,就是沒有人理,好像老師是跟她一個人上課,就該她倒黴似的。毛細元就尖了喉嚨對高飛惡道:“討厭,要炸就隻炸死你一個。”
”算了算了。”劉培培拉了拉毛細元,然後上座位去。
上課鈴就照例受到驚嚇樣的響了起來。
吳老師瘦高瘦高的,在教室門口略停一停,鶴一樣走到講台上,扶了扶眼鏡,——也許不是扶眼鏡,也許他是假裝扶眼鏡趁機摸一摸遍布全臉的青春痘。青春痘有時是很癢的。他的青春痘是如此嚴重,以至於同學們毫不分歧第一堂課就把他的綽號確定了下來,不像有的老師,哪怕整個學期過去還讓人摸不著頭腦。吳老師的綽號是顯而易見的。
吳老師在摸過青春痘之後,再就朝那隻箱子望過去。他好像要確認一下上課的準備工作是不是已經做好了。於是所有的眼睛都朝那隻箱子望過去。現在,它安安靜靜地呆在靠窗的地上,並且因為有多達五十雙眼睛的關注,而忽然顯出神秘來。
值日生破口大喊:“起立!”
幾十張桌子椅子一齊乒咚哐當。吳老師點了點頭,說:“同學們好。”
“老——師——好——”
“請坐。”
在再次大作的喧嘩當中,吳老師轉背往黑板上寫道:
一,大氣壓力。
大氣壓力四個字龍飛鳳舞,寫的時候力氣也用得足,因此簡直還顯出張牙舞爪的味道。一個老師,如果字寫得不好,就隻有龍飛鳳舞了。這是吳老師從老老師那裏討來的經驗。
果然。
要曉得,如今的學生是什麼學生!
吳老師兩手撐到講台上,然後說:“同學們已經從地理課上知道,我們居住的地球是被一層大氣包裹著的,這有點像蛋殼和蛋黃的關係,當然,大氣不像蛋殼那樣薄,這層大氣到底有多厚呢?”
說到這裏,他就把嘴形保持在“呢”那個音的樣子,從眼鏡片後麵金魚一樣望著滿教室的學生,看上去很殷切。他喜歡學生積極主動地應答他的一切問題。這種應答甚至都是不須舉手的,你想怎麼答就怎麼答,寧可課堂秩序亂一點,也比死水一堂的好。就這個有創意的觀點,吳老師還專門寫過論文,參加過學校的教學科研成果評選。
由此可以看出,吳老師實在是非常開明的。放在別的老師那裏,學生若不通過批準就扯起喉嚨在下麵喊,吆喝喧天鬧得跟菜場樣的,那還成什麼體統?所以學生落到吳老師手裏,應該說是一種幸運。這也許跟吳老師年輕有關,人年輕,多少喜歡反傳統,獨樹一幟。就像肖伯納說的,一個人年輕時不反叛,是沒有良心;一個人到五十歲還反叛,是沒有頭腦。吳老師正是有良心的時候。在師範大學吳老師讀過許多書,比方剛才講的肖伯納的書,和專業書。師範大學教給他許多知識,這些知識使他明白,如果師範大學不教,他自己找書來看一看,同樣可以獲得一點也不少的知識,而他真正需要的東西,比如怎麼樣將這些知識教會一群不肯安分守紀的小把戲,則大學裏好像毫無章法。因此吳老師畢業的時候,尤其他教過一段書之後,自然有種上當受騙的感覺。倒還有自知之明,曉得自己的書教得不到位,還在探索、實驗之中。他的論文,就是以關於×××的實驗為題的。一個人,處在探索、實驗之中的時候,是難免有點敏感,有點多心的。這很正常。
吳老師的嘴唇微微撮著,還是發“呢”那個音的樣子,依然殷切。
終於有人在底下說:“一萬米,是一萬米。”
還有幾個人叫:“是十公裏,十公裏就是一萬米。”
“對!”吳老師肯定道:“這說明包著我們地球的大氣是非常厚的,這麼多的氣為什麼不會跑掉呢?不會自己散掉呢?”
“地心吸引力!地心吸引力!”幾乎所有同學都高喊起來。
這正是吳老師所希望的,說明大家的興趣正被調動,注意力也開始集中到他提出的富有啟發性的問題上來。於是因勢利導順手牽羊,講出下麵比較關鍵的話:“因此,我們可以推斷,大氣是有壓力的。”
這個時候,坐在後排的高飛正側過頭,滿臉譏諷地對旁邊的劉培培說:“你說十公裏就是十公裏?你爬上去量過?”
“我是看了書上講的,又不是我亂講的。”劉培培正視著黑板,堅持她的看法。她覺得像高飛這種同學遲鈍得很,回回考試不及格,回回闖禍害得全班挨批評,長得還那樣醜,細腦殼細眼睛,瘦骨伶仃,她要不是班長,有責任幫助後進同學,劉培培根本不會理睬他。
高飛真的遲鈍,繼續胡說:“書上其實也專門亂講。”
劉培培已經全神貫注盯住吳老師了,因為吳老師的一個手指頭正豎立在嘴巴邊上,這是有關重點難點的信號,從他誇張的嚴重的神情看,接下來的話是簡直應該石破天驚的。
“科學,同學們,科學是不能光憑推斷的,科學是這樣一種東西,它必須極端嚴謹極端……”在這裏吳老師停了一下,因為他一時沒有找到比嚴謹更厲害的詞,“甚至是極端苛刻的,它必須有不可推翻的證據,必須得出惟一的並且可以反複演示反複加以證明的結論,要取得這樣的證據,得出這樣的結論,我們就要做實驗。”
吳老師大步走下講台,他走到窗戶前麵,彎下腰,把那隻箱子打開。同學們紛紛站起身,往箱子裏麵看。他們看到吳老師從箱子裏扯出一根電線,往牆上的插座裏接好了,再按動一個什麼開關,箱子裏一台同樣草綠色的機器就嚓嚓嚓地響起來,並且微微地震動著。
“抽氣機,同學們這台機器叫抽氣機,也叫真空泵。”他把連著真空泵的一根橡皮管子拖到講台附近,那根管子的頂頭發出噝噝的聲響,它卷曲著像條蛇。
吳老師重新返回箱子麵前,彎下腰,從箱子裏忽地提起兩隻半圓的球。他的動作很瀟灑,有力,兩個差不多有排球那麼大的半球被提得很高,懸在空中,以便所有人一覽無餘。吳老師的兩手然後慢慢合攏,它們輕輕一碰,叮——,發出了金屬的聲音。吳老師手裏的東西像是一件道具,讓大家想到了舞台上當麵就能變出奇跡的魔術師。
他鄭重地宣布:“馬德堡半球!”
“炸彈!”
“是地雷,地雷!”
“像水雷,跟水雷一模一樣。”
教室裏開始討論有關的軍事知識,從一般的炸彈,到曉得自己尋找目標的精確製導導彈,到武裝直升機。高飛倒沒有做聲,他很得意,這種局麵是他最先的判斷引發的,他在箱子還沒有打開之前就預料到了裏麵深藏的寶物,他於是把一顆瘦小的腦袋昂起來,環顧左右。然而誰也不注意他,同學們都在盯著那個叫馬德堡半球的東西。它真的很像水雷,雖然這裏誰也沒有見過那種殺人的家夥,但它就是很像。當然也是草綠色,在每個半圓的球上,分別有一對拉手,看上去像兩隻奇怪的耳朵。其中一半的上麵還伸著一隻帶嘴的閥門。高飛把它看了足有一分鍾,然後目光就控製不住地移了出去。他看到伸在教室窗外的那棵梧桐樹的頂尖,這說明梧桐樹很高大,足足有三層樓那樣高大。它的葉子現在有些黃了,好像就在早幾天,它們還是鮮綠的,浸透了汁液似的,高飛對它們很熟悉,但一轉眼它們就黃了。在那些黃顏色的闊大的葉片中間,高飛發現了一隻麻雀,這小家夥在枝條間活蹦亂跳,顯然比高飛他們快活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