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一眼把對方認了出來。那是大街轉彎的地方,有一家派頭十足的餐廳。他們的身影映在餐廳高大的玻璃門上非常清晰如一張彩色照片。背景很複雜,反映出街道遠遠近近一切其它的景物。
男人因為高而微弓了身體。他這麼一動不動地站立像人行道上的隨便哪一棵樹。女人就仰起臉,也許打算照通常的那樣一笑,然而不成功。並且讓手裏的網兜掉到地上。那裏麵有白菜,幾根紅蘿卜和別的什麼。他幫她撿起來時,那些水淋淋的碧綠鮮紅在他手裏,在這條煙塵彌漫的大街上,顯得富有生氣。
“買菜?”他說。
“嗯,買菜。”女人聲音細細的。
然後再次互相地望著,隔很遠也可以看出他們的手足無措——當然,沒有誰會關心他們的故事。那時候人群泡沫一樣分散又聚合在他們身旁湧來湧去,整條街都在翻滾,太陽落在大街盡頭的高樓後麵,天空呈現一天當中最斑斕的色彩。
男人遲疑著終於咧開嘴一笑,他的看上去很有力的牙齒立即被塗上黃昏的古銅一樣凝重的光輝。隨後他堅決地推開餐廳大門徑直走進去,女人默默跟在後麵。他們站過的地方馬上填滿川流不息的人群,大街一如既往的喧囂。
餐廳裏很安靜。有任何別的地方沒有的氣味。有幃幕暗紅垂下來,與燈光暖暖地協調。圖案精致的頂板有意裝得很低似乎伸手可及,人像坐在洞穴裏。他認為這裏的一切都相當不錯,在這種地方人容易產生親密的感覺。他們將有許多話要說這是毫無疑問的,一團溫軟的東西在他心裏生長起來起伏不已,他想這或許就叫舊夢重溫吧。二十年,真不是一段隨隨便便的時光。他即刻為先前第一句關於買菜的話而後悔而氣惱,在那一時刻他完全應該說說另外的更為合適的話,比如電影裏麵那樣。要知道,在這個百萬人口的城市,二十年碰見一次,說不定還是幸運的呢。
“真想不到,二十年了。”女人在桌子那頭說。她仿佛疲憊不堪聲音跟做夢似的恍恍惚惚。而在餐廳的一角,擺酒櫃的地方,音樂正順著光潔的地板輕輕滑行過來。
當然是如今的音樂美麗又憂鬱,是僅僅因為美麗才憂鬱起來的音樂。三套車無論如何也不能闖到這裏來,因為那是一種悲愴。說不出任何道理那時我就是喜歡三套車,這實在古怪。我無數次一往情深地唱起它,以為伏爾加河岸的白樺林一定冷峻俏麗,雪原茫茫無際,風舞動馬鬃如襤褸的旗幟……從中得到某種滿足。我唱它的時候她會托住下巴安靜地嚴肅地坐著,讓我感到她的凝視。
“是呀,二十年。”他想努力說得從容一些,因為他還沒有想好那些他認為應該說的話。不過他已經振作起來像真正的男子漢那樣微笑著望定她了。女人就躲閃一般側過臉去,看窗外黃昏時候的大街。
他想這真的就是她呀,就是當年那個女孩子呀。現在,她以仍舊瘦小的身子就坐在麵前,那件燈芯絨上衣式樣陳舊而且不合體,她的頭發也不再烏黑放亮像記憶的消退顯出稀疏,而她的額上……男人於是也側過臉,看外麵黃昏時候的大街。
兩個人用一種認真得過分的態度一齊朝外麵看,似乎專門為此而來。汽車一輛挨一輛蠕動,許多自行車掠過,路人行色匆匆。還可以看見街心有條不紊的斑馬線。不過所有這些因為黃昏的緣故都顯得混沌而暖昧。
我因此更深刻地體會到二十年前那個黃昏的天空是多麼令人眩目的藍得透明。她叫我出去時我本在鼓起腮幫朝灶膛裏吹氣,我一邊咳嗽著一邊風箱似的吹出呼呼的響聲,鍋底的水開始滋滋地叫。她撥開那些枝枝丫丫朝竹林深處走時給人義無反顧的印象。我跟在後麵呼吸開始沉重聽見竹葉在我們腳底下沙沙作響,這無疑加劇了那件事情的嚴重性質。我毫不遲疑地猜到它終於不可避免地即將來臨,所有從書上看過的有關細節紛至遝來成為一種巨大的壓力。然而她站在那裏什麼也不說,她背對我讓那條長辮子閃爍漆黑的光正如同一連串編織在一起的眼珠,她的雙肩並且開始抽動毫無道理地她哭了起來。越哭越厲害拚命地哭。這與設想中的情景沒有半點共通之處,我於張惶中想著如何逃脫,幸好她一邊哭著一邊慢慢挪動腳步,靠在我胸上,繼續像孩子似的哽哽咽咽。
那位走過來的服務員不但有優美的步態,而且象牙色的鼻子高高挺起讓人想起外國人。男人接過菜單點了兩樣,“我們吃點什麼吧,”他對女人說。然後接二連三將手指戳到印刷精美的菜單上。他從自己幾乎是惡狠狠的動作裏麵,嚐到仿佛終於補償了什麼的痛快。在隨後的等待過程中,他們被旁邊桌上一對顯然是情侶的青年人所吸引。他們這麼樣毫不掩飾地打量旁人,臉上掛著好奇似的不可捉摸的茫然,結果顯出土氣。因此年青的情侶完全可以滿不在乎,旁若無人地繼續表演他們的纏綿他們的漂亮他們的愛情以及他們的經驗——讓盛滿琥珀色液體的酒杯在對視中完成優雅地一碰,叮當聲清脆悅耳如水滴的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