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在黃昏時候的餐廳裏(2 / 2)

男人就把胡子摸得喳喳地響,望著女人。女人說:“我從沒在這麼好的地方吃過飯。”她說著在椅子上扭動起來東張西望。

男人的目光便更加柔和,充滿幾乎父親才有的那種憐惜。“我也是,我也是頭一回。”他這麼說仿佛要安慰她似的。

兩個人就笑了。像所有進入中年的人那樣笑,很含蓄很克製似乎為這個笑而感到羞怯感到小小的難堪。不過終於是笑了,男人想這很好。而且有音樂。

“還記得我們的茅草屋嗎?”男人問。

“記得,怎麼會不記得!”女人明明在責備他。像是怕驚動了什麼似的小心翼翼問:“你還好吧?”

“好,還好,你呢?”

“也是,還好。”女人就低下頭,如同完成了某種使命而固執地沉默了。

而那個頭發卷曲的男青年正把酒杯再度舉起,同時用另一隻手捏住情人閃亮的指尖。他說出了一定十分風趣的話,因為嬌媚的笑聲即刻咯咯咯鳥一樣飛遍了餐廳。

我承認自己毫無經驗缺乏必要的教養,光會像根木頭樁子一樣栽在那裏無所作為,她貼在我身上隻能使我更加手足無措況且她似乎會無休無止地一直哭下去,我抬起頭望望天

空仿佛要求助誰,看見青青竹梢在搖曳,天空一派寧靜藍得透明。我無師自通地扳過她的臉覺得應該做點什麼,栽下腦殼,極為生硬地在額上親了一下也許是兩下。我沒有想到這個舉動竟如烙鐵一般叫她索索發抖,手指狠狠挖進我背上的肉裏。於是我隻好重新挺直身體等待事情告一段落。這個女人顯然被一道道端上來的菜嚇住了,慌慌張張把她的網兜從桌上移開放到腳旁。每隻盤子都騰起熱氣散

“這會要多少錢!”

“不管它,吃吧。”男人倒很鎮靜。“喝點酒好嗎?”他旁邊桌上那對奪目的高腳酒杯。

“你知道我不會。”女人使勁地搖頭。

“我也不會。”

“想起來,”他說:“我還是頭一次請你吃飯呢。那時候連自己也養不活。”

“是啊,那時候……”女人歎息一聲。隨即嘴一抿,多眼睛閃閃發亮。他想人大概隻有眼睛才最不容易變老吧。很想接下去再說些什麼,因為那團溫軟的東西正在膨脹

踴躍著。

“你如今一定發財了,你如今在做什麼?”女人問。

“做什麼?”男人似乎感到驚訝,又如同為了證明他.大的手掌翻過來,讓女人看那上麵凸凸凹凹的老繭。“做我們如今算沒有文化的人了。”

“我們廠裏三班倒……”女人因為嘴裏塞滿東西而含糊不清。

他忽然想起他們曾經一度被人稱做知識青年,這真是滑稽。這個念頭讓他頓時顯出譏誚的神情,他帶著這副神情冷冷打量琳琅滿目的餐桌,掃視餐廳裏越來越多的興高采烈的人們,看見外麵的天色正迅速暗淡下去。他埋頭俯向餐桌的時候麵色嚴峻,他的牙齒果然很有力。

“聽說了嗎?要加工資。”

“聽說,又聽說不加了。”他有些心不在焉。

“如今的物價……”女人就真正激動起來聲音漸漸高吭至於尖利,她並且從地上拎起那隻網兜展示一般用筷子朝裏麵頻頻指點,仿佛控訴誰似的。不過她的聲音很快被餐廳裏歡樂的祝酒聲淹沒就同先前那種美麗得憂鬱的音樂業已淹沒一樣。

男人沉默著。

在那個關鍵的時刻我瞥見茅草屋頂上飲煙正白白地卉起來,筆直升起來然後令人疑惑地突然四散開去。我附到她耳旁輕輕說了唯一的那句話:紅薯蒸熟了。

我發誓,從那以後我再沒有對任何一個女人說過比這更為情真意切的話了。

後來,女人把剩下很多的菜一點不留裝進一隻塑料口袋。男人付了賬,他看著她從容不迫地拿起又放下每一隻盤子,他相信她的動作裏麵有一種為他所熟悉的令人感動的東西。但他仍然沉默著。

“拿回去,起碼還可以吃兩餐呢。”女人把口袋遞過來。男人不動。她又說:“我不好拿,回家怎麼說呢?”男人用手掌使勁擦去嘴上的油跡,這才接過口袋覺得它沉甸甸的。他們注意到那對漂亮年青人擠眉弄眼的鄙夷,像進來時一樣默默地出去,聽見那位像外國人的服務員在身後說歡迎再來。

他們又重新站在那裏互相呆呆地望著。那是大街轉彎的地方,有一家派頭十足的餐廳,那個時候街燈驟然亮起來了。

那天晚上,這個男人走進一家小店,他把一隻沉甸甸的塑料口袋戳在櫃台上強調要一瓶最便宜的燒酒。店老板探頭朝口袋裏望一眼,鼻子立刻抽動起來並且堆起一臉會心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