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老師,E恩,是怎麼說的?”
“我都告訴你了,要進檔案的!”
不過檔案,檔案是什麼樣子呢?建國其實想不出。建國沒有見過。老師說到這新鮮字眼時,口氣是那樣的嚴重;又仿佛從此有了把全體學生治得服服帖帖的法寶,而因此忍不住露出一副幸災樂禍的相。那麼,檔案想必是個十分厲害的家夥了。
“是的是的,不過,假如是根本沒有聯係的人,要不要寫呢?”
“不曉得,老師沒有說。”
父親就站起來,手背在身後,在屋裏踱來踱去,像是要作出某種重大的決斷。倘若他老這麼踱下去,玩水的事就會毫無希望。建國望望窗外,太陽似乎掉下去許多。昏昏的蟬鳴一陣陣湧進來,他就完全地苦著一張臉了。
這境況一直持續到父親好歹也重新坐下來,並且用了下定決心的姿勢,一隻手朝下一劈,說:“你祖父,寫吧,偽軍官。”
建國一時是根本不懂的,弄不清據說死去多年的祖父跟這事有什麼關係,便木頭木腦傻瓜樣地張開嘴望著父親。
“這樣做穩當,穩……寫呀你!”父親無端就生起氣來。
那筆尖隻好抖抖的,尋到空白地方,遲遲又落不下去。因為已經想見同學指指戳戳的模樣。至於老師,會有如何冰冷鄙夷的神色,那是簡直用不著懷疑的。他把筆堅決地擱下了。
“這個人,不寫行不?”建國懇求。還加上幾分討好的笑。
“跟我講有什麼用!”
但父親隨即避開建國的目光,低頭望定方桌底下那塊地,雙肩並且忽如其來一般就塌了下去。這給建國很深的印象。
建國就聽話,老老實實坐著。汗水蟲子一樣順著頸窩一路爬到他肚皮上,癢癢的。還聽到院子外頭一個聲音極誘惑地逶迤進來,“白糖綠豆冰棒——”建國還是聽話。建國一動也不動。建國忽然很想做個聽話的孩子。
父親聲音極小,極慢,“你祖父,沒有死,別人都曉得的,他在台灣。”父親仍舊盯著地上,像是說給地聽的。
原來這樣,建國想,那當然就無需辯駁,他奇怪地感到一陣輕鬆,一陣幾乎浸透了惡意的痛快,用了一種近於無所謂的舉動,刷刷地寫了起來。關於祖父姓名、身份的那行字,潦草得幾乎認不清。建國隻是失望,覺得那宅子並不如娛她講的那麼氣派,而軍官,不必說,自然也同電影裏的一樣窮凶極惡。
但隨後有了轉機。父親居然能接連說出兩個是黨員的姨媽,聲音是特殊的興奮。影響到筆尖上,那幾行字,就斷斷是工整而醒目的了。
“還有不?”建國趕緊問。
父親不回答,光是呆呆看著自己的兒子,再就在建國頭上一下一下地摸。建國聽見自己的頭發喳喳地響。
建國的頭發在六月滾燙的空氣裏喳喳地響。
建國相信自己一輩子都會記得這個聲音。
那時節,同學必定正把好長好大一條河攪得沸沸揚揚,但所有那些沙灘,水底的安靜的鵝卵石,一葉葉來而且去的白帆,往天空飛濺的浪花,以及因為快活得過分而迸發的銳利尖叫,無論,好像都已經成為遙遠的故事了。
建國本想把他的發現告訴父親,告訴他說,人,其實不是慢慢長大的,人是在哪一天,哪一個時刻,一下子長大的。但建國什麼也沒有說。他什麼都不說,他確實長大了。他們於是坐在靜默裏。
那個時候,蟬的鳴唱漸漸低微如沉吟,落在牆上的那些一道挨一道的光影,是越發地斜著了,看上去彤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