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 憨憨的父愛(2)(1 / 3)

父親做小生意,如賣糖蔥簿餅、蔥餅等,總剩有副產品豬油渣,他當然舍不得自己吃,便積累起來,壓成一塊一塊的。除了給些別人吃,就托人順便帶回潮陽,讓家人當菜下飯吃。為了節儉,母親也經常曬些蘿卜幹或醃鹹菜,當作日常菜肴。記得那時候,我總喜歡赤著雙腳,在撒上一層白花花鹽巴的大菜上踩來踩去,幫母親醃鹹菜呢。

父親的勤勞與節儉,在鄉親鄰裏中是出了名的,他一生像黃牛般默默勞作,卻始終沒有享受過。我記得他最喜歡喝茶,卻總也舍不得多喝點。有一回,我姐夫從香港姐姐家帶來些碎茶,送給父親喝。如獲至寶的父親每天隻從茶中取出一丁點,一遍遍泡著喝,直到差不多泡不出顏色了,再用水煮著喝,直煮至最後的茶渣一點顏色和味道都沒有了,父親才肯將茶渣倒掉。因為舍不得喝,直到父親去世的時候,姐夫從香港帶來的那三斤碎茶,還剩兩斤多!而妹妹參加學生“大串聯”時買回家給父親喝的兩斤茶也一點沒喝過。父親匆匆離我們而去,永遠也享用不了那些茶葉了!雙手輕撫著父親的遺茶,我和家人的心陣陣作痛。從此,我牢牢記住了,每次祭父,一定給他老人家獻上兩盒好茶,讓他暢快地品茗。

父親的勤勞與節儉,加上母親善於操持家務,使家中漸漸有了一些積蓄。於是,有些人找上門來了,要借錢借米。母親知道他們貧困,或者手頭確實很緊,也就大方地借給他們。結果是:大多數如期如數奉還;少數人一去不複返;還有些人不但如數奉還,且主動送來些鹹菜、蘿卜、花生或地瓜,以示感謝。可正是這第三種結果,致使我們全家大禍臨頭!

那幾個曾經好話說盡而後來卻昧著良心的人,借著某一場政治運動的狂風驟雨,翻臉不認人,硬說我母親放高利貸,剝削人,將所借的錢吞下去不算,還大打出手,摧殘我母親!可憐母親那時候剛生下我妹妹,還在月子裏,就屢遭毒打。更甚者寒冬臘月,他們竟從井裏打上來一桶桶冰冷的井水,往我母親的身上倒、臉上潑、脖子裏灌,母親當場倒在井邊,不省人事。小妹妹淒厲的哭聲震驚了鄰裏。父親不在潮陽,不懂事的我和姐妹們都被嚇哭了,圍著母親,蜷縮在一起。幸而鄰居鄉親說了公道話,保護我們,才免於再遭毒手。那幾個人臨走時,對著醒過來的母親怒目圓睜,揮拳恐嚇,大聲吆喝:“趕快叫你男人回來,要算你的剝削賬!”

老實巴交的母親被嚇壞了,不敢怠慢,趕緊托人捎口信給父親。同樣老實巴交的父親嚇了一大跳,當夜就從汕頭趕回潮陽。其實,父親對母親借人錢糧的事從來就一無所知,但他深知自己是一家之主,臨危當然要挺身而出,保護全家大小。一回家,見了那幾個人,父親開口便說,借錢借米,全是他的主意,有事不關家裏其他人,將所有責任攬到自己身上。

這一夜,所有的拳頭、竹槌、浸尿的麻繩全落在父親瘦削的身上,母親和我們兒女們拚命護住父親,全被暴力甩倒。可憐的父親嗬,被七八條粗硬的鐵漢子打得死去活來、渾身青紫、皮破肉綻、鮮血淋漓!天哪!我那老實無辜的父親,您為著母親,為著我們,被打得太慘,打得太枉!

這一夜,父親被關在一間小小的破屋子裏。那時隻有幾歲的我,竟懂得央求那幫漢子們讓自己與父親關在一起,終於獲得了允許。夜深了,我仍緊緊抱住遍體鱗傷的父親,不斷地嚶嚶哭泣。父親粗重地喘氣,深深歎息著,親撫著我的頭,慢慢開了口:“都是阿叔(父親的自稱)不好,害了你們。”他苦淚漣漣,撲簌簌滴落在我那蓬亂的頭發裏。過了一會兒,父親想起什麼似的,從角落裏拿過來一個碗,讓我拉下褲子,露出了小雞雞。父親用微弱的聲音叫我往碗裏拉尿,我不明白什麼意思,還是順從地拉了尿,誰知父親竟立時將那大半碗溫熱的尿大口大口地喝下去,一口氣喝光!我驚得哭了起來。父親緊緊抱住我:“不哭,不哭,好在阿宗你有這泡尿,你救了阿叔呀。”後來我才明白,受傷的大人要喝童子尿,傷才好得快。這是故裏的習慣,也是祖父傳給父親的一手妙方。

第二天,父親和我被放了回來。他又讓我把尿拉在碗裏,鄰居的叔叔挖來幾條活蚯蚓,送給父親。父親將活蚯蚓浸入我的尿裏,蚯蚓在尿裏不停地扭動著,父親一口氣將蚯蚓和尿喝個精光,然後長長地舒了口氣:“好,會好的,會好的。”

“江頭未是風波惡,別有人間行路難”(辛棄疾);“行路難,不在水,不在山,隻在人情反複間”(白居易);“陰陽神變皆可測,不測人間笑是嗔”(白居易);“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唐琬)。可憎者人情冷暖,可厭者世態炎涼。苦難是人生的教師。經曆了家庭的這次大災禍,我似乎一下子懂得了許多事,尤其是對父親更加熱愛了。

不久,我們舉家離開了潮陽,來到了汕頭市中山路住處,安下了新家。這套房子是早先幾年父親買下的,一直借給親友居住著。

我還清楚地記得,當哥哥、姐妹們和我在雙親的帶領下,乘坐火船,離開潮陽,抵達汕頭,上岸之後,父親挑著一擔家什走在前頭,母親一頭挑著家什,另一頭挑著小妹和衣服走在後麵,哥哥和姐妹們手裏提著各式家用品,我一手提著裝滿雜物的木桶,一手逗著臥在竹筐裏卻不住啼哭的小妹妹,心想:妹妹真苦哇。此時,我不禁回頭眺望身後的礐石海,眺望那遠去的熟悉的故裏潮陽,幼小的心靈難受極了。“歸客秋風裏,回看傷別情”(唐·釋無可);“人愁荒落路遠,馬立寒溪水深。望斷青山獨立,更知何處相尋”(唐·盧綸)。其境其情,永誌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