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著生計,除了拉煤,我還常常去趕海。那些日子,艱辛、浪漫而又刺激,至今依然在腦海不斷浮現著、幻化著。
汕頭灣,那一片藍幽幽的海水,一直奔蕩在我的腦海裏,那樣澎湃,那樣激越,那樣閃耀,那樣動人。就是那一片湧動不息的海水,浮幻著我少年時代的影子,溶進了那一份帶著鹹味的汗水,沉積了那一份初諳世事的艱辛,蕩逝了那一段浪漫美好的歲月,而且激蕩過五彩繽紛的理想……
從窮苦然而溫馨的家到荒寂而蒼涼的珠池外海灘,約摸十幾裏地。彎彎曲曲的小路,穿過郊野的村莊和田疇,越過大片砂地而後進入一馬平川的舊飛機場,然後跨上海堤,向大海走去。一路上,常常是風的吟唱、蟲的鳴叫,時而伴有鳥的啁啾和狗的狂吠聲。
海的形象和韻律是美好的。我背著結實的大竹簍,滿簍的星光伴我下了海。無論用風燈或手電筒在海蠣石上捉螃蟹,還是徒手在海泥或海沙中摸蚶,抑或推著蝦耙在水不過胸的淺海裏捕撈魚蝦,都盼望著豐碩的收獲。
在那些日子裏,被水族咬傷或被貝殼割傷,乃是常事。就是受傷,仍然連續幾個小時泡在海水裏,並且不停地勞作,那份疲累、饑餓和寒冷,也夠我消受了。全身皮膚泡皺了,海風吹來,便浮起片片雞皮疙瘩;下起雨來,比泡在海水裏還冷,經寒風一吹,更有刮皮刺骨的感覺。白天,熱毒的太陽將臉龐、胸背和雙臂曬得通紅,數日後漸漸變黑,然後就大片大片脫皮了,那即將陸續脫去的老皮和脫皮後顯現的嫩皮交錯雜駁,渾身上下的皮膚,看上去就像海陸交互的破舊地圖。
掠海歸家的時候,穿的都是濕衣裳。走在路上,又餓又乏,海風吹來,涼透了心。我們常常脫剩一條褲衩,擦幹身上的水珠,繼續艱辛地行進在漫漫歸途上……
父親心疼我。第一次趕海時,他非要跟我一起去不可,實在拗不過,隻好讓我父親當了一回不離左右的保護神,可是也讓海友們笑話了許久,譏笑我還是個長不大的小孩。那回過後,我無論如何都不讓父親再跟著趕海了。放心不下的雙親無可奈何,估約我回家的時辰將到,便會不安地在門口走進走出,直到遠遠看見我的身影,才驚喜地呼喚著我的名字,迎了上來……
十
我從來不怕吃苦,相信自己能夠養活自己。不過,輟學那一年,我的心思依然放在讀書上。沒有書讀,幾乎天天忍受著心靈深處難熬的虛空。不再讀書,以後做個什麼人?我總是責問自己。
“知子莫若父”(《管子·大匡》)。父親當然理解我,他對母親說,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不讓我複學,說不準會耽誤我的一生。家裏再苦,咬咬牙吧。母親堅定地點著頭。深夜裏,她總睡不著,唉聲歎氣的。我也醒了,眨巴著雙眼,想著複學的事。母親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我說:“我們這家子,再也不能沒人讀書了,對不起祖宗嗬!”父親頗為自豪地說:“阿宗是塊讀書料,不上學委屈了他呀。”第二天一早,母親對我說:“我已經跟你爸商量好了,從今天起,你就不去拉煤,也不趕海了,家務活也不用你幹。你在家專心複習,考高中去。”
我興奮得心髒都快蹦到嗓子眼上了,忙說:“媽,我一邊幹活,一邊複習功課吧。”母親瞪大眼睛,以不容商量的口氣說:“不行,複習就像複習的樣子,爭取考個好成績。”父親更是說:“讀書才有阿宗的好前途。阿宗讀好書,全家都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