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懷著哥哥阿憨時,有一夜,忽而夢見一位白須老人,牽著一隻白虎,走近母親。母親大驚失色,連連後退,頻頻擺手驚叫:“我不要虎!我不要虎!”白須老人笑著說:“你不要虎,就給牛。不過,你可不要後悔呀。”說罷,一閃身,老人和白虎不見了,隻見一頭黃牛哞哞叫著向母親走來。母親從夢中驚醒,一身熱汗,但她畢竟很高興。不久,在牛年歲末,母親提前生下了哥哥阿憨。而按正常的產期,是應當在虎年年初生下哥哥的。母親深感慶幸,因為父親的生相屬猴,而猴與虎絕對相衝,幸而生下了一頭“牛”。父親卻坦然笑道,不管阿憨是牛是虎,是孩子他都愛!
父親和母親的人品,是有口皆碑的。那時候,家境並不寬裕,然而雙親省吃儉用,時常接濟親友與鄰居。為了解除親戚與好友的憂患,我家毅然先後收養了原本窮苦無依的兩位姐姐與一位哥哥,雖然給家庭經濟增添了沉重的負擔,但雙親還是咬緊牙根,步履艱難地承受了下來,而他們心裏卻感到極大的滿足。父親笑著對母親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養人一子,就是不算造浮屠,心也甘呀,家也樂呀。”
難償世上兒女債,可憐天下父母心。
可是,有人說:“田要自耕,兒要親生”;“有錢難買親生子”(諺語);“隔重肚皮隔重山”(諺語);甚至說什麼“拾來的孩子落得摔”(諺語)。然而我的雙親,對於養子和養女一向視同己出,並無二致,不僅關心他們的日常生活,使他們健康成長,而且為他們的婚事盡心盡力。
嗬,遠嫁香港的大姐,你可曾想象我們對你是怎樣地牽腸掛肚?你是否領會雙親臨終前對你的呼喚和渴見?老人家彌留之際,總是叨念著“惠卿”的名字,心裏惦掛著這個最懂事的大女兒。父親長年外出做工營生,難以照顧家庭,幸而大姐你,常幫母親操持家務,照料五個弟妹。後來,你遠嫁香港,有了幾個孩子,還到工廠裏打零工。你實在太累了——雙親從心底裏疼你,尤其在生死訣別的時候,所有的親人都見麵了,惟獨大姐你……能回來嗎?父親幹瘦的臉頰淌著依稀的淚水,母親輕輕地呼喊著你的乳名。雙親在兩層世界的界碑前徘徊,在希望與失望之間翹首盼望著遠隔萬水千山的女兒,留戀著人世間美好無瑕的親情。雙親終於都沒能見到大姐,直到父親再也淌不出淚水,母親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的時候,但他們仍然不肯閉上眼睛。
想不到我竟有了赴港的機會,夢魂飄忽般地走進了大姐的家門。大姐和外甥帶我登上了高高聳立的太平山。大姐遙望著故鄉的方向,又想起那巍巍的文光塔;想起父親每次回家便給她帶來好吃好玩的東西;想起小時候騎在父親的脖子上拉尿,父親沒打她,反而笑了;想起每每思念自己的生父生母的時候,父親便輕輕地歎息著,憐愛地撫摸著她的頭,母親便傾情地安慰她,替他擦拭著淚水,緊緊摟著她、哄她安睡……
十二
在即將離開熟悉的汕頭而奔赴海南屯墾戍邊的日子裏,我倍加思念去世不久的父親,更加感受到母親的慈祥和家庭的溫暖。
一天夜裏,姐妹們都不在家。家裏隻有母親和我。我正在煤油燈下聚精會神地讀書,似乎聽到母親在喚我,我立即走到母親跟前。
端坐床上的母親讓我靠床沿坐在她的身旁。
“阿宗,你已經長大了,也快要下鄉到海南了,有一件事,你父和我一直想告訴你。”母親那難過而沉重的眼神凝望著我,繼續說:“本來,幾年前你父親就多次要我開口告訴你,他說你已經懂事了,父母有責任讓你知道自己的事情,相信你會明白事理,怎麼想,怎麼做,就由阿宗你自己定吧。”母親擦拭著淚水,沉默了。
“阿姨,您別傷心。什麼事我都聽您的。”我急了,生怕母親又難受,小心地安慰著。
“你父臨終前本就要說的,可是來不及了,現在我該讓你知道了。”母親凝重地望著我迷惑不解的眼睛,繼續沉重地訴說:“你的父母,就是說,你的親生父母……”我本能地打斷了母親的話:“那不就是您和阿叔(父親)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