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與妻經營著一家雜貨鋪,幾十年來一直過著簡單安靜的生活。林沒有子女,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嗜好,他的妻喜歡打麻將,但也並不上癮。經營雜貨鋪所得不豐,但林與妻所求亦不多,豆腐青菜,布衣陋室,亦自歡喜。又適逢風調雨順、國泰民安的年月,林的生活裏委實沒有什麼值得他操心的事,所以一過四十,林就一味地發起福來。
林與妻生活的這座小城位於濕熱的南方,香樟樹濃鬱的陰影常常遮蓋了大半個街道。發了福的林每日坐在光線黯淡的雜貨鋪裏,手捧一杯清茶,看街上車來人往,聽微風掠過樹梢……四季變換,光陰荏苒,雨雪風霜露與電,林都隻作如是觀。
一日午後,晴空突變,風雨大作。
林坐在雜貨鋪內,見門前的行人鳥獸一樣四散奔逃,街道、樹葉與屋瓦都被密集的雨點敲打得劈啪亂響。很快,空氣中彌漫起一股濃烈的雨水的腥氣,令林忍不住接連打了幾個噴嚏。林打完噴嚏,抬頭卻見一位老人搖著一把紙扇,不緊不慢地踱步走進了雜貨店。林平常總是安靜地坐在店內一角,從不在客人進來的時候起身迎客,這日,見老人進來,林竟不由地站了起來。
老人氣質安詳,身材高大,滿頭如雪。林恍惚覺得曾在哪裏見過他。
老人徑直走到林的麵前。
老人把手裏的紙扇合上,微微俯下身來,雙手按在林麵前的一張泛著油光的鬆木桌子上。老人用一根青白枯瘦的手指輕輕叩擊著桌麵,微笑著看著林說:“我在鳳來旅館住了七日,七日見你都如一日。我想,你一定是林,這一回我大約不會搞錯!”
林有些驚愕地看著老人。
雜貨店對麵就是鳳來旅館,隔著一條並不寬闊的街道,鳳來旅館狹小的前門就夾在一家鞋店與一家服裝店之間,是很不起眼的,以往林都沒怎麼注意到它。當然,林偶爾也會看到跑長途路過小城的卡車司機,將裝滿貨物的龐然大物般的汽車以不可思議的方式彎進附近的某條小巷後,拖著疲累的身軀、拎著隻癟癟的帆布包前來入住。旅館的老板,林也是認得的,是一個臉型狹長、顴骨高聳、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常年要喝銀環蛇泡老酒來對抗家族遺傳的某種病因不明的萎症,年紀似乎與林不相上下,走起路來身子左右搖晃,腳板拖得地麵沙沙發響。林偶爾也會在街上碰到他。碰到時,彼此微微頷首而過,並無什麼別的交集。
老人直起身來,環顧著雜貨店琳琅滿目的物品。
老人從身邊的貨架上取下來一袋兒童字母餅幹,拿在手裏翻來覆去地看了半天。老人把餅幹放回到貨架上後,轉過身來微笑著對林說:“我乘坐K75次列車去另外一座城市,聽到列車上的廣播裏報站名,突然很想來看看你。我先去了你最初工作的那所中學,學校的看門人告訴我你早就辭職了,讓我到這家雜貨店來找你……嗬!真是不錯!一個曆史老師的雜貨店,所售的東西居然都是真貨!”老人笑著把餅幹放回到貨架上。
林困惑地看著老人。
林當年離開京城到這座小城來,坐的也是K字開頭的某次列車,陳舊的深綠色車體,老式的火車頭,開動的時候“嘭嚓嚓、嘭嚓嚓”地像是要跳華爾茲。不久的將來,更快更舒適的高鐵將要取代它們。幸福號,每天的電視新聞裏都有關於幸福號高鐵列車的報道。林的妻子希望有一天他們能乘坐幸福號去旅行。
林不解地看著老人,滿腹狐疑地問道:“您是……”
老人微微一笑,道:“——我是金生。”
“金生”這個名字就像一陣風,忽地吹開了一扇虛掩的門。林看到了一段被他遺忘在門後的色彩斑斕的光陰……有那麼一瞬,林仿佛被一道強光照到,很有些頭暈目眩。
老人將手中的紙扇停在胸前,扇麵上“微風徐來”四個墨字就像棲息在空中的蝴蝶。林隱約想起來,自己也曾有過這樣的一把紙扇,很多年前的一個令人悲傷的夏天,他大學畢業的那個夏天,臨來這個小城的中學報到前,他在這把紙扇上寫下了“清風徐來”幾個字,然後把這把紙扇寄給了一個叫金生的筆友,並在信中附上了新的通訊地址。不過後來,他來到這個小城後,就再也沒有給金生寫過信,也沒有收到過金生的信。林自己並不能說清楚後來何以突然喪失掉了對這種交流的興趣,他隻是換了另一番心境去活——他活得很好。生活就像一條流向不明的河,不可知的事情總是要比人們料想的多。
老人搖了搖手中的紙扇,笑道:“旅館電扇的插座壞了,老板總也不來換,我就自己出來買插座。我在這城裏先後買了四副金牛牌插座,隻有昨天上午在你妻子手裏買的那副是個真貨。林,是的!一切都再明了不過,對我們普通人來說,隻要學會把握如此簡單的一點東西,就能讓自己像神仙一樣過一種問心無愧的生活。”
老人把紙扇塞到了林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