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離開雜貨店後,林依然立在原地發呆。門外已是雨收風住,經過一場暴雨的洗禮,空氣澄澈如水,香樟樹的葉子翠得逼人眼目。街道很快重新變得擁擠嘈雜,喧鬧聲像潮水一樣湧進雜貨店,一波接一波地拍打林……林看著手中的紙扇,恍若是在夢中。紙扇的一麵是“清風徐來”幾個字,另一麵卻是一片素淨,點墨未著。林抬頭看了看牆上的掛鍾,離他的妻子打完麻將回家還有兩個多小時,每天這個時候,他都會坐在桌後打個小盹的。林看著門外喧鬧的街道,想,這到底是不是個夢呢?
林想起來與金生通信的那一段時間。林開始給金生寫信的那年,十七歲,是A大曆史係一年級的學生。去A大所在的京城讀書是林有生以來走過的最遠的路程。林的家鄉是湘西北的一個小鎮,林在那裏度過了年少時的一段無憂無慮的時光。大約是在上初中的時候,林在數理化這幾門學科上開始表現出非凡的天賦。林的父親是涔水鎮小學的體育老師,每天的工作就是教不同年級的孩子們如何將一隻舊皮球從操場這一頭拍到那一頭。沒有人叫他老師,人們隻是叫他老林。老林預測到兒子將要擁有的遠大前程,很為林感到驕傲——那時候社會上正流行一句話,“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可是林在上高三的時候,突然迷上了曆史。林在孩童時代的朋友,能跟他一樣風平浪靜地長大,又能順利進入高中的,可以說屈指可數。他們有的毫無征兆地淹死在涔水河裏,有的早早輟學,十六七歲就流落到異鄉,不知所終……非常奇妙地,曆史書中那些流水一樣逝去的人與事,在林的心裏喚起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溫情,隔著那麼一段時空距離,他覺得自己反而可以把一切都看分明。後來他令周圍的人都大吃一驚地成了最不被看好的曆史係學生。讓林感到安心的是,他的父親,卻並不因為他報考了曆史係而感到失望,世間事總是變幻莫測,昔日歌舞地,今為鬼狐眠。林上高中的時候,流行諺語已變成“有個好爸爸,走遍天下都不怕。”林的父親或許是知道自己絕對算不上是個“好爸爸”的,所以他呆呆地看了半天林的錄取通知書後,抬起頭非常平靜地對林說:“——喜歡什麼就學什麼吧。” 林還是於父親的平靜中看到了些許無奈,他覺得那一刻的父親,就像是一個打了敗仗又不幸做了俘虜的人,隻好退而求其次地去相信還有一條“繳槍不殺”的路可走一走。
林第一次知道金生,是在一本叫《史海拾遺》的雜誌上。那本雜誌實在算不上是什麼正兒八經的學術雜誌,紙張和印刷都有些粗糙,所刊文章的行文大都旁逸斜出,不常具備學術的嚴謹麵孔。它能進學校圖書館,不過是雜誌社積極贈刊的結果。有天下午,林看書看得有些累了,想調節一下大腦,就順手拿起一本《史海拾遺》翻了翻,碰巧翻到了金生所寫的那篇文章。此刻,林站在雜貨店內,已經想不起來金生那篇文章的題目了,但大體的內容他都還能記得起來。金生以一種獨特的視角描述了很久以前發生在西方的一場革命,在這場革命中,國王丟掉了自己的腦袋。林從金生的文章中讀到了革命群眾的痛苦與茫然,無知與彷徨。不明緣由的,林一下就被這篇文章深深地吸引住了,那些氣味獨特、曾被他視若無物的珍寶,它們在那,一直在那……林的整個心身都為之顫栗起來。在林以往的閱讀中,革命群眾總是智慧的,他們像洪峰一樣,把一場革命像小舟一樣推湧到理想中的前方。在金生看似詼諧的語氣中,預示著所謂正義的暴力那可能的無趣而荒謬的一麵。林望著窗外高大的樓宇在草坪上投下的厚重陰影,不由會心地笑了,日常的事物不經意間就已曉喻一切,愈是高大的背影,身後的陰影也會愈長。林趕緊把自己正在閱讀的史學經典放下。林從踏入大學校門開始讀經典,他的計劃是,先把前四史讀完,再讀後四史,然後選擇一個“點”進行縱深研究——他打算這樣幹一輩子。林當時已經研讀完前四史中的兩部,沒有發現什麼意外,一切事情的發生與結束、一切生命的出現與消失都合情合理,也都扣人心弦。讀完金生的文章,林把雜誌合上,發了很長一段時間的呆,林當時已預感到自己的學習計劃乃至整個人生,可能都會因為金生的出現而有所改變,因此在驚訝的同時,林也有隱隱的不安與失落……此刻,雜貨店裏的林,手裏攥著一把舊紙扇,隔著二十幾年的光陰,依然能清晰地看到一個青澀少年,如何把那本《史海拾遺》推到一邊,急匆匆地跑去圖書館樓上的文史館,接下來他還會去馬哲館,藝術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