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也還記得自己是怎樣弄到金生的通訊地址的。二十多年前,通訊遠沒有現在發達。林從雜誌上抄下雜誌社編輯部的電話後,馬上跑到校門口的公用電話亭去打電話。電話總是無人接聽。林沒有放棄,堅持每天都去撥打幾次。這樣堅持了半個月後,在一個飄著薄雪的冬日的下午,電話那一頭終於傳來了懶洋洋的一聲“喂”,林要到了金生的通訊地址!打通電話的那天,林特別高興,他跑到校內的文具店去買了一遝稿紙,開始給金生寫信。金生的通訊地址是沿海的某個縣城,叫石城,石城橫街七十五號。林此刻還能很清楚地想起來。林把給金生的信寄出後,就開始掐指計算金生回信的時間,他迫切地需要進一步跟金生分享他的心得。在尋找金生通訊地址的那段時間,他已經如饑似渴地閱讀了好幾本與那場異邦革命有關的書。林把書目的選擇定在那場革命發生前後的一段時間內,那個時間段內那個國家的藝術、文學以及哲學等書籍,凡是能找到的他都看。林無比興奮,每打開一本書都像開始了一場奇妙的曆險。在一本介紹西方官職史的書中,林發現了一副那位被絞死的國王的彩色肖像畫,這位國王之所以被寫進這本書,不是因為他是國王,也不是因為他後來被絞首,而是因為他發明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官職:宮廷掛毯侍從。國王很年輕,手裏把玩著一把造型精美的金鎖,雙眉微皺地坐在一把華麗的椅子上,周圍物品的奢華精致達到了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天花板上滿是雲彩般飄逸的鍍金雕花淺浮雕,栩栩如生的百合花瓷片鑲滿了國王身後的牆麵,精美的帶阿拉伯花紋的掛毯從天花板一直垂到地板上……所有的東西都妙不可言。就拿國王身下的那把椅子來說吧,這把椅子——也許隻是王宮裏眾多物品中最尋常的一樣東西——是一把金椅子!做工的精巧令人歎為觀止,微微斜削下來的錐形腿,腿上均勻鑿出流水一般流暢圓潤的凹槽,璀璨的金色貼飾順著椅腿拳曲向上,生出無限溫柔繾綣……就像過度的繁縟總是意味著藝術的淪落一樣,恣意的奢華從來都連接著末路。林看著坐在金椅上的國王,仿佛看到了一條汪洋恣肆的鮮血的河流……金生的回信非常及時,這令林很激動,及時的回信意味著他的去信引起了金生的共鳴。打開金生回信的時候,林的十指就像生出了羽毛,翅膀一樣在信紙上不停撲騰,以至於最後他不得不用深呼吸來使自己恢複平靜。金生的信出乎意料的短,顯得很匆忙,信紙上有淡淡的油汙,散發著機油的味道。林手裏攥著信紙浮想聯翩:也許金生是個年輕的卡車司機,精力充沛,長期走南闖北、一個人孤獨旅行……也許金生是一個耽於思考的機床操作工,心細如發,能克服一個機床操作工經常碰到的種種難題,比如工件加裝、大圓弧車削、和如何在數控車床上車V型皮帶輪槽……金生在回信中談到了那場革命中一個不為人注意的細節:國王第一次接見群眾代表的時候,國王溫和的外表、體貼的言辭很快消除了代表們的怒氣,最後他們跪下來,親吻了國王腳下的土地。群眾代表走出王宮後,他們中的一個,一位飽經風霜的漁夫說道:“如果我們的好國王,在事情發生的時候就聽說有這些不公不義,一定早就還我們公道了!”還有一位女代表,手藝精湛的製帽女工,她在胸前劃了個十字、長長地舒出了一口氣後,發自肺腑地感歎道:“上帝啊,我們的國王,他長得可真像、真像是耶穌基督!”當然,這以後沒多久,漁夫,還有製帽女工,他們就和成千上萬的革命群眾一起,簇擁到了斷頭台前,國王的頭顱未及落地,製帽女工就飛快地伸出手中的帽子,接住了幾滴飛濺的鮮血。
“呸!這哪裏是人血!” 製帽女工伸出舌頭舔了舔帽子上的血,滿臉都是不屑。